第九卷 由花都啟程的公主 1 漫無止境的季節

「好了,這樣可以嗎?」

卡羅對鏡子里的身影說道。伊娃與她四目交會,默默點點頭,然後重新望向鏡中的自己。

全身上下都已經打點妥當了。

黑斗篷、白手套,撐起裙子的襯裙下方是裙褲及長靴。頭上戴著少有裝飾、垂著黑蕾絲的薔薇色花帽,由帽檐露出的頭髮受到漫長冬季的影響,銀色看起來特別濃郁。

伊娃在腦海一隅咕噥「真是不搭調」。

以卡羅的搭配功力而言,這打扮的顏色缺乏一致性,鞋子也跟衣服不搭。但這也怪不得她,畢竟這裡不是郊外那座宅邸,而是蘭比爾斯王國的首都——雷·魯迪亞街上的國立劇院。要拿這暫居之處的物品來做出平日的打扮,未免也太強人所難。儘管如此,卡羅的身手仍俐落得一如往常。而她使用的器具,全都放在門前那名黑衣青年手上的包包裡頭。

話雖如此,要身為騎士的他幫忙拿東西,仍不免教人有些心疼。

大概是心裡想的全都寫在臉上了吧,卡羅忽然直盯著伊娃的臉。

「還是別動身了吧?要不等您打扮得像樣點再出發如何。」

「不管打扮成怎樣,這就是現在的我。」

伊娃一邊回答,一邊噘起了嘴。這樣一來,她的模樣可又更加「不正常」了。儘管黑蕾絲從

帽子垂下,但完全遮不住那紅通通的眼睛、浮腫的眼皮,以及象徵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這模樣看起來的確很糟。

她瞪著鏡中的自己,深深體認到這一點。

儘管如此,她仍未改變心意。

伊娃先合上眼,然後緩緩眨了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走吧。」

「那我送您。」

「不用了,你的主人已經不是我的幕後支持者了……可是你還願意幫我這麼多忙,真的很謝謝你。」

「用不著道謝。因為幫人梳妝打扮,是我身為裁縫師之女的興趣之一。」

那就請您路上小心。

卡羅說完便鞠了個躬。她有點刻意,真要說起來的確挺誇張的,不過貼在豐滿胸前的手與拉起裙擺的舉動十分優雅。此外,她這副模樣,也令人想起她那位主人彬彬有禮的態度。

伊娃的表情有些僵硬。她也同樣拉起衣擺行了個禮,像是要掩飾自己的神情,然後抬頭轉過身去。

右眼掛著單邊眼鏡的黑衣騎士吉克,默默打開了房門。

寒冷的空氣流進暖爐烘暖的房間。走廊上雖然有窗戶,卻又窄又幽暗,其中並無人影。這也難怪,因為劇院現在沒有任何表演。馬蹄型的觀眾席上不見觀眾,舞台上也沒有演員。而佔據劇院休息室的,則是因為嘉年華玫瑰星期一那場暴動而遭禁足的人們。

伊娃正想在走廊上邁出步伐,這時她望向位於盡頭處的一扇門。門的另一頭是主角專用的休息室。

卡羅的主人——米歇爾·杜·拉,寇特就在裡頭。

也就是正確來說,應該自稱米歇爾·聶布里歐涅的那個人。

伊娃捨棄了昆席德王國第二公主的身分,而他曾是伊娃的幕後支持者。

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

這層關係已經解除了。

聖灰星期三——也就是三天前的晚上,一封信送到了伊娃手中,內容是卡羅代為記下米歇爾的傳話。根據信里的說法,一待首都的騷動平靜,米歇爾便會返回郊外的宅邸,他並在信中詢問伊娃——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在此之前,他從未像這樣徵詢過伊娃的意見。

這代表伊娃已不再是米歇爾的收藏品。換句話說,這不但證明了她已是自由之身,同時也象徵了一個轉折點。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當面問我呢。」

伊娃瞪著那扇門,朝那頭喃喃自語。

三天前,米歇爾宣言不再擔任她的幕後支持者。

於是伊娃向他說了聲「再見」。

所以他才會透過寫信詢問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沒辦法。

「伊娃潔莉殿下。」

大概是看她呆立不動,所以覺得奇怪吧,吉克喚了聲她的名字。聽見那宛若撐起交響樂旋律、猶如低音提琴的嗓音,伊娃這才回過神。

「我們走吧,吉克。」

「遵命。」

伊娃揚起黑斗篷的衣擺,邁出步伐,吉克就跟在她身後。兩人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這一剎那,伊娃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踉蹌,幸好手馬上撐住牆壁,這才平安無事。她無視於一旁沾了層薄薄塵埃的燭台,在走廊上前進,然後步下階梯。看似與劇院同樣老舊的階梯每下一格,便跟著發出嘎嘎巨響。這時伊娃又絆了一下,已經穿越樓梯間的身子就這麼滑倒在正門大廳的地板上。好痛……她揉著腰,牽著吉克伸出的手站起身來。

正門大廳平日大概只有劇團成員和劇院工作人員在使用,微弱的陽光從採光窗映射下來。這裡雖然有陽光,但呼出的氣已是白茫茫一片。吉克打開門,那門把上的漆已經開始剝落—突如其來的風咻一聲颳了進來。伊娃趕緊單手按住花帽。

這時,她感覺到一道視線。

會是誰呢?伊娃回頭望去,仰頭望向方才摔下的階梯上方。

俯瞰整個大廳的樓梯口上有人。那是個有著一頭亂翹的柔軟金髮、戴著墨鏡、身穿仿陸軍藍色軍服的少年。

伊娃掀動唇瓣,默默地喊了聲「盧」。

他單手扶著樓梯口的扶手,望著伊娃。

盧與伊娃是青梅竹馬。島國昆席德北方的偏僻荒野上有座古堡,兩人從小在那兒長大。此外,他們亦是有能力唱出失落民族之歌的搭檔——兩人同樣擁有其象徵的紫色瞳眸,意味了他們「承諾愛子」的身分。正因如此,兩人之後才得以重逢。

這回伊娃試著出聲呼喚盧的名字。

她很想這麼做,卻呼吸困難。

據說荒野古堡焚毀後,居住在那兒的人們全都「不在了」。若真是如此,對伊娃而言,盧便成了碩果僅存的青梅竹馬。

可是,盧現在是米歇爾的僕人。

自重逢以來,盧好幾次以「你不是我的主人」來拒絕伊娃。想到這裡,伊娃便緊閉雙唇。

她無法將「再見」說出口,而且也不願意說。

那她究竟該說什麼才好呢?

「伊娃潔莉殿下。」

吉克出聲催促。

伊娃這才再次感受到刮向身後的寒風,緊閉雙眼轉過身去,然後走出便門。

門廊積起的雪有如冰沙,在皮靴的踩踏下沙沙作響。伊娃低著頭來到路上,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行人。她一個踉蹌差點摔跤,但對方拉住了她的手。

「抱歉,你沒事吧,小姐……呃,伊娃?」

「咦?」

聽對方這麼一喊,伊娃抬起頭,見狀嚇了一跳。她認識撞上的人,也曉得他的名字。年約四十、戴著金邊眼鏡的他,正是鮑德溫·賽文艾雷。他穿戴著大禮帽、手套及手杖這些紳士基本配件,而事實上,他其實還是個曾從事地下活動的執業醫師,同時也是米歇爾的老朋友。

「怎麼了?這時候你想上哪兒去?街上還不太平靜,你還是回去比較好。」

「……我已經回不去了。」

「啊?」

大概是聽不見伊娃喃喃低語的聲音吧,鮑德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伊娃見外地甩開他的手。

「米歇爾已經不再是我的幕後支持者,他還說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所以我不會回去。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裡?」

鮑德理所當然地如此反問,但伊娃不發一語,便從他身旁走過。「喂。」儘管鮑德叫她,她卻理都不理,也未停下重新邁出的步伐。鮑德的聲音仍從她身後傳來。

「你跟米歇爾那笨蛋怎麼了?伊娃!?」

鮑德轉身想追上去,卻被吉克單手抓住肩膀制止。「這是怎麼回事?」鮑德蹙著眉問,但吉克就像主人伊娃一樣堅守沉默,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後離去。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鮑德茫然望著他們離去,接著馬上轉身。

他推開劇院便門,穿越狹小的正門大廳,攀上樓梯,在樓梯間停下腳步。他看見二樓的樓梯口有個人,正倚著扶手蹲坐在那兒。

「你怎麼了?」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鮑德問。

蹲坐的身影——盧並沒有回答。他僅僅移動了一下視線,不發一語。鮑德疑惑地眉頭深鎖,在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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