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晚都沒能入眠。
由於昨天得知的那件事太過震撼,她的眼睛和腦袋都清醒得不得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那是哪裡弄錯了,或者是虛構出來的。
不過,如果那是自己長久以來所不知曉的真相呢?
她的情緒被這無限循環的念頭支配,就這麼走下床鋪,茫然吃著送進房裡的早餐,然後拖拖拉拉地打理儀容。
今天是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當她從日曆上確認這件事,聽見村裡的教堂敲起正午鐘聲時,她來到了房舍的二樓,朝召開「會議」的大廳走去。
於是,這處秘密居所的主人、同時身為昆席德王室二王子的雷比安笑嘻嘻地迎接她。
「早啊,小小狗,你的臉色真難看,看來睡得不是很好?」
「……可以請您別再用這種代號稱呼我了嗎?」
這位屋主的口吻可不符合他貴公子的身分,愛莉雅回答他的語氣毫不隱藏自己灰暗的心情。不過,儘管他對很在意儀容、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說什麼「臉色真難看」,但愛莉雅一點也不覺得生氣或難過。其實早在打理儀容時,她已經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眼皮腫脹、臉蛋浮腫的模樣。
不過,大概是擔心一臉陰沉的愛莉雅吧,那位比當今昆席德王室歷史還要悠久的公爵家之子向她打了聲招呼後,又繼續道:
「不好意思,愛莉雅小姐。我覺得以代號來說,『小小狗』這個稱呼很可愛,而且很適合你。」
「……很適合我嗎?」
難道我像那種還沒長大、老是汪汪叫個不停的「小小狗」嗎?不,難道在艾力克斯眼中看起來是這樣嗎?一想到這裡,愛莉雅更加沮喪了。若是平時的她,應該會感謝艾力克斯這貼心的紳士行徑吧;可是,今天的愛莉雅不太一樣。她感到疲勞、僵硬的,可不只是那張臉而已。
「嗯,睡不著的時候別客氣,儘管跟女傭說吧。只要交代一聲,他們就會替你準備花茶或藥酒。希望從明天起,你不會再像這樣一臉倦容地出現了,卡雷爾貝里子爵千金。」
「好的,我會記得這點。」
「嗯,我喜歡你的回答。」
雷比安獨自坐在桌子的上座,笑咪咪地點了點頭,然後語氣一變。
「言歸正傳。我弟弟威廉現在無法離開王宮,至於理由,我想各位早就知道了。不過由於威廉的努力,我們又得到了新的幫手。哎呀哎呀,真是可喜可賀。多虧這個緣故,驚人的真相與假設浮出了檯面。」
「您過獎了。」
愛莉雅低聲應和,在膝蓋上緊握拳頭。那雙因為睡眠不足而濕紅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雷比安手上那疊文件。
那份文件是地下組織「常春之國」的會員名冊。雖然並未收錄所有人,但主要會員都列在上頭。
提供這份資訊的是鐵爾茲蓋特公爵干金——康妮麗。曾經邀請伊娃參加可疑變裝舞會的她,與熟知王都社交界內外的人物有所來往。
話雖如此,清單上那些人並非在社交界露臉的貴族與上流階級,而儘是在那些人宅邸服務的下人。
而且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
「那麼,煩惱的小小狗。都已經給你一天了,可以請你就這份名單發表一下最真摯的意見嗎?」
雷比安將文件捲成圓筒狀,咚一聲在桌上敲了敲,一面滿足地揚起嘴角。這副笑容代表的意思,應該是身為烏鴉的他已經對「答案」瞭然於胸了吧。不過,艾力克斯則是老老實實地等著愛莉雅開口。
那毫不掩飾擔心之情的視線,真的教現在的愛莉雅難受到不能自己。
儘管如此,愛莉雅還是得承認這件事實,並且說出真相才行。
她一邊在心裡深深思念著父母,一邊緩緩眨了眨眼,然後顫抖著聲音道:
「不曉得為什麼,被列在『常春之國』會員名冊上的這些人,全都是將我父親卡雷爾貝里子爵逐出貴族院那些人的下人。」
「把卡雷爾貝里子爵逐出貴族院的人……?你這話是真的嗎,愛莉雅小姐!」
「如果有假,那她也不會睡眠不足了。我沒說錯吧,小小狗?」
雷比安望了過去,儘管在替愛莉雅說話,語氣卻又帶些調侃。愛莉雅只是緊抿雙唇,既不回答艾力克斯的問題,也不回應雷比安的視線。單單是垂著頭、使勁合眼以免淚水奪眶而出,便已耗盡了她所有力氣。
卡雷爾貝里子爵被逐出貴族院大約是八年前的事了。
子爵在王都失去地位後,便與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領地,只剩下當時八歲的愛莉雅獨自留在王都。在嫁進准男爵家裡的叔母照料下,愛莉雅為了進宮成為侍女而努力學習。如果愛莉雅不代替子爵父親工作,那對年幼弟妹的學費可就沒了著落。
由於背負著這段經歷與苦衷,有時王宮裡其他侍女會在暗地裡說愛莉雅的壞話。不過,愛莉雅並未與他們一般見識。比起這些,由於她的主人——二公主伊娃每天都鬧得雞飛狗跳,她總是忙著跟在主人身邊被搞得暈頭轉向,卻又樂在其中、充滿成就感,根本沒閑工夫在意這些流言蜚語。不過,每當看著母親每月捎來一次的信,總會有一陣淚意湧上喉頭。
她的父親卡雷爾貝里子爵為何會被逐出貴族院?
直到今日,愛莉雅仍舊不知父親從失勢到被放逐的經過。
儘管如此,唯有貴族院內的哪些人放逐了她父親這件事,已經被不甘心的叔母追查了出來。
因此,那些貴族的名字深深刻畫在愛莉雅的腦海中;沒想到他們的僕人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在名單上。
「這到底算是……什麼樣的巧合呢。」
為了拋開泫然欲泣的情緒,愛莉雅開口了。她話才說完,雷比安便將捲成圓筒的文件放在嘴邊,對著愛莉雅的耳朵斬釘截鐵地道:
「這哪是什麼巧合啊,這位糊塗的小小狗。」
「呀啊!」
「我之所以大老遠把你從子爵領地叫來這裡,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眼前面對的問題和卡雷爾貝里子爵的失勢並非毫無關係。真要說起來,子爵其實就是因為『常春之國』而被逐出王都。」
「這……」
「這是真的嗎?」
愛莉雅茫然圓睜雙眼,但艾力克斯早她一步反問。「當然是真的。」雷比安以滑稽的語氣如此回答,一面重新攤開捲起的文件。
「列在這名單上的人,幾乎都是代替自己主人入會的傢伙。也就是說,他們的主人都是『常春之國』,不,是『常春之國』的主謀,也就是那位流浪貴公子、嵐帝的外甥——薩恩·羅貝爾·雷納德·聶布里翁的幕後支持者。因為卡雷爾貝里子爵得知了這個真相,那群人為了封口,才會奪去他在政界與社交界的地位,還冠上侵吞自己領地稅金、甚至試圖染指國庫的捏造罪名。」
「捏造的……?那麼,我父親卡雷爾貝里子爵,其實是因為不白之冤而被迫下台的嗎!?」
「嗯,就是這麼回事。」
聽見愛莉雅急忙如此詢問,雷比安筆直凝視著她的眼眸,然後點了點頭。
那散發出碧綠色光芒的左眼看起來並不像在說謊。
「……」
愛莉雅掀動唇瓣,無聲地喚了聲父親;接著她在胸前交握雙手,高舉至額頭前,將身子趴在桌子上。她再也止不住淚水,眼淚隨著哽咽聲奪眶而出。
望見她顫抖蹲下的模樣,艾力克斯登時不知所措。儘管他試著喚了聲愛莉雅小姐,卻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
應該安慰她好呢?還是鼓勵她好呢?
艾力克斯向雷比安投以詢問的眼神。
這時,房裡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來了,請進請進。」
雷比安悠哉地如此回應,他話才說完,房門便隨著「嗨,謝謝、謝謝」這缺乏緊張感、甚至沒什麼禮貌的聲音敞了開來。
走進大廳的是一名紅髮的高大青年,他就是三王子威廉的侍從——貝納多。
「今天王都路上十分擁擠,所以才會稍微遲到了一下,真是抱歉……呃,哎呀,愛莉雅小姐?你怎麼了嗎?」
聽見貝納多毫不客氣、開門見山地如此詢問,愛莉雅完全無法動彈。儘管艾力克斯略帶責備地喊了聲「貝納多先生」,這位仁兄卻根本沒在聽。紅髮的他稍稍歪了歪頭,便將上衣胸前的白色番紅花插在愛莉雅的頭髮上,然後遞給雷比安一封信。
蓋在封蠟上的印記是三朵薔薇,那是三王子威廉專用的家徽。
雷比安從大禮服袖口取出隱藏式小刀,拆完封便迅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