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與公主共舞的短暫春都 3 召喚薔薇與手槍

薛爾里宮是南北向的長型宮殿,也因此十分寒冷。就算冬季時天邊的雲朵難得散去,太陽也露出了臉,宮殿仍舊四處昏暗,即便是白天也需要點燈。

這樣一座宮殿之所以成為蘭比爾斯國王一家的居所,其實有其奇妙的歷史淵源。

在民眾群起暴動——人們稱此為大革命——之前,王室與貴族原本住在郊外的大宮殿里。因此,復古王室的人便被扔進這座數百年前用作避暑別墅的宮殿;除了這裡,他們再也無處可去。

「不管過了多少年,這裡還是會讓人呼吸困難。」

王太子艾米爾,菲力普從二樓窗邊眺望向東延展的前庭,一面眯起雙眼。

這時,有個人影從一旁的小房間走了出來。

這手上戴滿鑲了五顏六色寶石的戒指、拿著一大疊紙、嘴裡念念有詞不曉得在說什麼,一邊在小客廳椅子上坐下的,是一名五十歲的男子。

這個看也不看窗邊米歇爾一眼的人,正是這座薛爾里宮的主人。他是蘭比爾斯的國王,也就是艾米爾的父親——約瑟夫·傑維。

約瑟夫國王身穿由金線織成的長擺薄外套,銀色的假捲髮垂在外套肩頭;他將那疊紙放在桌上,然後焦急地一張一張翻找,一面又繼續喃喃自語。

艾米爾默默看著他這模樣一會兒。

然而,國王的視線卻並未從桌上移開。

「國王陛下。」

艾米爾雙腳發麻,於是喚了聲國王;但他等了一會兒,國王卻毫無反應。艾米爾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離開了窗邊。

那堆紙散落在可供六人同坐的大桌子上,幾乎將其淹沒;艾米爾看了看那些紙,上頭原來是雕像的設計圖。

「您又要蓋紀念碑了嗎?」

「沒錯。」

約瑟夫國王一邊輕咬戒指上的藍色寶石,一邊如此回答;那淡褐色的眼瞳里就只有設計圖而已。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國王平時就是如此,從好幾年前開始便是這樣。

不過,艾米爾現在有件事非得告訴父王不可。

「陛下,前幾天命令那些秘密警察逮捕政治犯的,就是陛下您沒錯吧。」

「那又如何?」

「那些人任意逮捕王都里的人,結果囚犯大幅增加,甚至得將囚犯塞進收容所人員的房間。再這樣下去,難保收容所的人不會和囚犯合謀引發暴動。陛下,請您馬上下令停止逮捕行動。現在讓王都的地下情報員亂竄,只會造成反效果而已。」

「我可不是讓他們亂竄。聽好了,菲力普,這是為了守護王都秩序與我王室尊嚴不可或缺的行動。」

「難道您一再蓋紀念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沒錯。」

約瑟夫國王並未聽艾米爾把話說完,便自傲似地如此回答,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艾米爾。接著他雙手啪沙啪沙地翻動設計圖,一邊發出空洞的聲音。

「反正你又想要叫我做別的事吧,像是整修王都的道路、增設救濟院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過,我可不會改變自己的信念。」

「陛下。」

「聽好了,我愛妾所生的孩子啊。對德政的讚揚之詞轉瞬間便會消失,同一張嘴馬上又會換成詛咒謾罵,人民就是這副德行。所以我要蓋美麗的紀念碑,將王室,不,讓我這位國王的光榮得以流傳後世。」

「……不會動、不會說,只能立在廣場上的雕像,並不能填飽人民的肚子。難道陛下忘了嗎?過去放逐王室的那場大革命,就是飢餓的民眾揭竿而起的啊。」

「那就全給我餓死吧!」

戴滿戒指的拳頭咚一聲捶向桌子。那雙在暗沉、凹陷空洞深處閃閃發亮的眼眸,這時才終於抬起望向艾米爾。

「治理國家、統率人民的國王是我!我才是正統且永恆的國王!沒錯,過去沒能被列為正統繼承人的我,必須永遠守護這個王位……!」

砰、砰,約瑟夫國王不停捶打桌子,然後突然將所有紀念碑的設計圖掃落在地,親自踩爛。原本要「將光榮流傳後世」的設計圖被鞋底的泥土踩臟、扯碎,而艾米爾僅是凝視著這副光景。

「國王是我,現在只有我能擔任這個國家的國王,啊啊……」

約瑟夫國王夢囈似地如此喃喃自語,急促的呼吸也還沒調整好便離開了小客廳,整個人的腳步搖搖晃晃的。

不過,其實艾米爾從未見過父王昂首闊步的模樣。

約瑟夫·傑維這號人物,原本是一個沒什麼機會繼承王位的王族。但是,當他迎娶名門貴族之女為妻,並納銀行家之女為愛妾——也就是公開的情婦——後,便從身為他大叔父的上任國王手中奪取了王位與薛爾里宮。這便是巴斯蒂安王室——亦被稱為第二復古王室——的誕生史。

那麼,約瑟夫·傑維為何會想得到王位呢?

答案很簡單。

約瑟夫一直很厭惡自己的容貌與個性。

他有著一頭暗褐色頭髮,以及一雙淡褐色的眼睛。他生來一副不好也不壞的平凡面容,身高與小他十三歲的妹妹幾乎沒什麼兩樣。他不擅念書,也沒有什麼藝術方面的才華。因此,他對一切都沒有自信,無法看著別人的臉說話。由於他老是別過視線又低著頭,整個背都駝了起來,連聲音也跟著暗沉。

相較之下,與他相差十三歲的妹妹愛蒂蕾德,長得則像是前任國王的妹妹,也就是他們的祖母,完全是一副王族公主的容貌與性格。愛蒂蕾德之所以能勝過前任國王的那些孫女,被選為嫁至昆席德的公主,便是因為上述這個緣故。

蘭比爾斯王朝一度因大革命而中斷,而王朝重建時與昆席德之間的政治聯姻,對大陸上其他國家也擁有很大的影響力。

對約瑟夫而言,身負如此重任的妹妹令他產生了深不見底的自卑感。

而這份自卑激發了他的野心,化作了篡奪王位的妄念,

約瑟夫相信:只要當上國王,任誰都會認同、讚美自己,畢恭畢敬向自己下跪—人們會用美言麗句奉承自己,帶著諸多貢品前來諂媚,令人不勝其煩。

然而,由甜美夢想而生的現實卻是如此脆弱。

約瑟夫國王得力於資產家主導的革命而登基,在他面前屈膝下跪的人卻都帶著嘲諷的笑意。儘管人們承認他坐上王位,但剛開始都有點瞧不起這位國王。

此外,由王妃所生的正統王太子已經不在人世。而那位王太子留給妃子的唯一小孩並非有權繼承王位的王子,而是公主。

再這樣下去,等到約瑟夫一死,愛妾所生的假王太子便會繼任為王。這樣一來,他為了篡奪王位而發動革命時,與擁護正妃的那些貴族所簽訂的契約——「比起資產家的金庫,王位繼承人更應守護貴族的特權」這項約定,便無法實現了。

約瑟夫國王相當苦惱:王室已經和毀滅沒什麼兩樣了。

在不斷煩惱、憂心之後,結果約瑟夫成了一個身上滿是百年前華麗服飾及寶石、熱衷於建造紀念碑的國王。

那模樣是何等滑稽、何等可悲。

艾米爾對父王的不耐煩,已經強烈到連上述形容詞都想不出來了。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自己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那膽小之人獨有的野心家個性。

假使父王要他「就這樣乖乖繼承王位」,艾米爾也不想要國王的寶座。

他所想要的、希望可以留在自己身邊是別的事物。

燦爛的陽光、每日的食糧、安穩的睡眠——他寧可捨去上游一切,也想要得到那位深愛之人。

換句話說,她是艾米爾現在活著的唯一動力。

然而兩人之間的連繫,卻是因為王室而存在。

「……我該怎麼辦呢。」

要怎麼做才能親手保護心愛之人?

艾米爾站回窗邊,目不轉睛地眺望那長滿常綠草皮的前庭。

即便已經進入嘉年華周,庭院里卻連一朵花兒也沒有綻放。

「冷靜一點。」

「可是。」

「別再說了,總之冷靜下來,要不然怎麼商量事情。」

這裡是統一採用米黃色傢具的會客室,坐在對面的黑髮青年嘆著氣如此說道。

伊娃無可奈何地閉上嘴,縮起才剛換上洋裝的身子。不過,她這樣乖乖聽話也只維持了一下子而已。伊娃以戴著手套的手抓著洋裝的膝頭,一邊探出身子,一邊直盯著屋主不在時來訪的客人。

「欸,鮑德,你知道些什麼嗎?為什麼米歇爾會是『政治犯』?難道綁架友好國家的公主,罪名也叫做政治犯嗎?話說回來,其實我並不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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