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與公主共舞的短暫春都 1 退化的歌喉

在床上醒來,用個餐,喝下暖暖的牛奶,然後更衣。

白天,中午,晚上,然後又是白天。

那日復一日的循環感覺起來十分遙遠。

這裡是蘭比爾斯王國,同時也是位於首都郊外的宅邸;而捨棄昆席德二公主身分的自己,已經成了這座宅邸的食客。這點她很清楚,她從未想過要忘記這回事,而是一直牢記在心。

不過,最近她沒什麼自信。

與眼前之人的交談、屋內的聲響、風聲、鳥囀明明進入了耳里,卻總是毫無感覺地一下便消失無蹤。即便是躺在床上,走在路上,手腳的感覺卻是如此模糊,感覺就像是漂浮在不冷不熱的水中。

因此,伊娃忍不住問:

「欸,卡羅,我真的醒著嗎?現在量尺寸這件事不是在作夢吧?」

「那當然,伊娃殿下現在醒著啊。今天是二月十五日,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四十分。」

身兼裁縫師的妙齡侍女卡羅一邊在尺寸表填上數字,邊如此回答,然後喜孜孜地揚起嘴唇。

「還是說,伊娃殿下希望把今天量尺寸的結果當作一場夢?若是這樣,那就由我從背後一把抓住您那非常可愛的胸部吧?這樣一來,說不定您就可以面對現實,對明天的結果抱有一絲希望呢。」

「不,謝謝你的好意。其實我不太懂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一把抓住」一詞教伊娃害怕不已,趕緊搖了搖頭。於是,一根沒系好的長髮撫過伊娃一絲不掛的背部。

暖爐烘得房間暖呼呼的,而站在長椅旁的伊娃身上只套著一件絲質襯褲。

每當要開始量尺寸前,伊娃總是會被脫得精光。根據卡羅的說法,如果要量出正確的數字,那麼就連內衣也會礙事。真要說起來確實是如此,不過伊娃十分討厭這項鐵則。話雖如此,其實她並不排斥在別人面前裸體。當她還是公主而在王宮生活時,在特定侍從面前光著身子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之所以覺得抗拒,原因其實出在卡羅身上。

卡羅那穩重的態度下,總是不經意夾雜著露骨的言行;她對裁縫和量尺寸相當熱衷、貪婪,替洋裝假縫、修飾、修改時總是雀躍不已。不過,看見她甚至對每天理應不會有什麼變化的丈量數字都如此醉心,伊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說得極端一點,她真是嚇得退避三舍。

因此,伊娃剛住進這座宅邸時,總是死命四處躲避卡羅。

不過,最近她已經不逃了。

才短短四個月,厭惡量尺寸的心情已經成了過去式。

最近盤據心頭的是另一件更具分量的事情。

即便讓束腹捆住身子,以細繩系好襪子,套上嫩草色的家居洋裝,梳理隨著光線或金或銀的自傲秀髮,插上髮飾,在耳朵或頸子掛上珍珠飾品,她的心情仍然沒變,依舊有一點朦朦朧朧的。

大概是察覺了這一點,卡羅忽然問:

「伊娃殿下雖然醒著,心情卻似乎不太好呢。要不要喝一點花茶?」

「也好……呃,等等。花茶的藥草該不會是種在這屋子庭院的吧?」

「不是,是用我故鄉送來的藥草泡的茶。」

「從卡羅的故鄉?……你的故鄉在哪兒?」

伊娃蹙起眉頭,戰戰兢兢地反問。

這屋子庭院里的藥草都大有問題,伊娃可信任不過;可是,在生出卡羅這號人物的土地上生長的藥草,卻也令人覺得十分可疑。

大概是察覺了伊娃的不安吧,卡羅眯起略帶下垂的眼睛,嘻嘻笑了起來。

「欵,伊娃殿下,我可是代代都是地下裁縫師的家族之女喔?家人親戚里也有些人成了斷頭台的露水一去不回。像我這種人,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說出自己家鄉的名字呢,您不這麼認為嗎?還是說伊娃殿下有這種勇氣,想知道我家族的歷史?」

「沒、沒有沒有,我沒有那種勇氣,所以用不著告訴我。」

儘管卡羅笑嘻嘻的,表情深處卻蘊含著一股魄力;面對這股魄力,伊娃拚命搖了搖頭。卡羅喃喃說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彷佛早就料到伊娃會有此反應。

「那麼,您要不要來一點昆席德送來的花茶?那是甘菊和檸檬香茅的茶喲。」

「那我就喝一些吧,昆席德的茶看起來比較安全。」

「我明白了。」

那就請您稍待片刻。卡羅如此說道,便帶著量尺寸的工具離開了房間。門外的腳步聲緩緩離去,伊娃一邊聽著,一邊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她倚在堆了好幾層的靠墊上,接著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漫無目標的視線停在某個地方,這一瞬間,伊娃與自己四目相對;鏡子里也有一對圓睜的紫色眼瞳。她嚇了一跳,整個人晃了一下,牆上那張更衣鏡里的身影也同樣晃了晃。

唉,又不小心看到了。

伊娃緊抿雙唇,撇開頭去。

更衣鏡的另一頭有條秘密通道,伊娃前幾天才知道這件事。直到現在,伊娃還忘不了那時心頭的訝異。儘管她搬柜子堵住了門,這座宅邸的主人卻忽然從秘密通道現身,而他正是伊娃的幕後支持者——米歇爾·杜·拉·寇特。

他自稱是無與倫比的收藏家,而他身邊的確充滿了大有來頭的物品與人物。

伊娃也是他基於收集癖好而納入的收藏。

至少幾天前她還如此認為。

然而,將伊娃的兒時玩伴、同樣擁有紫色瞳孔的盧納為侍從的米歇爾,其實有著十分明確的目的。

紫色瞳孔是賽西利亞這支古代民族後裔最好的證明。在這群人之中,有能力得以讓賽西利亞人的歌謠重生於世的,便是「承諾愛子」。

過去一一征服了其他國家,坐上蘭比爾斯皇帝之位的嵐帝——雷納德·聶布里翁身為賽西利亞人的後裔,一直想要得到「愛子」。他想將紫色瞳孔及古代歌謠納為自己的旗幟,替沉浮於歷史巨浪的賽西利亞人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約束之地」,為了實現這理想而奮鬥不懈。

而身為嵐帝之子的米歇爾,據說正是在父親想要得到「承諾愛子」的期望下所誕生。

然而,米歇爾並沒有以賽西利亞人後裔的身分繼承嵐帝遺志的意思。

儘管如此,他仍然收藏了「愛子」;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取回嵐帝女兒——她同樣在希冀得到紫色瞳孔的期望下誕生於世——的遺骸。完成這個心愿後,他將藉由「愛子」的歌聲永遠沉眠。

米歇爾要求伊娃,屆時為他演唱這首死亡之歌。

「我才不唱。」

伊娃整個人癱在長椅角落堆積如山的靠墊上,一面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米歇爾得到的是灰綠色的瞳孔,而非紫色:他的願望是取回自己心愛之人的遺骸,然後為自己的生命划下句點。

如果這是歌劇的大綱,或許會成為一個帶有悲劇之美的故事也說不定。不過,伊娃並不喜歡歌劇,她壓根兒不懂該如何欣賞其中的演唱、音樂和情節;此外,她也無法理解以死作為結局到底美在哪裡;她根本無法接受。

儘管如此,這段大綱正是米歇爾的真正目的。

一直以來,那對灰綠色瞳孔里就只有那位已故之人。

正因為十分清楚這一點,伊娃才會如此煩躁。

她在堆積如山的坐墊中微微移動身子,宛如在發泄這股情緒。

這時,有人咚咚敲了敲門。

伊娃才剛說了聲請進,卡羅便隨著身穿傭人服的棕發女僕回來了。銀色推車上放著一套茶具。

花茶甘澄的香氣擴散開來,布滿了午後的房間。

話雖如此,怕燙的伊娃可沒法子品嘗剛泡好的花茶。卡羅嚴格禁止她將茶倒在淺碟上邊放涼邊喝,因此她也只好慢慢等茶變涼了。

在她等待的這段期間,棕發的女僕離開了房間。

卡羅站在推車旁,一臉笑嘻嘻的。

「來,伊娃殿下,請您趁還沒冷過頭的時候品嘗吧。嗯,雖然這是用來提神的茶,不過對現在的伊娃殿下來說,可能連安神的作用也說不上吧。」

「是喔。」

伊娃凝視著飄搖的蒸氣,隨口敷衍了一下。

既然連安神的作用也說不上,那又為什麼勸我喝呢?難道她想說的是昆席德的花茶品質很糟嗎?

雖然腦海里閃過抗議之詞,但伊娃並沒有說出口。儘管如此,她還是不由得心生不悅,一邊拿起茶杯,然後等了幾秒,稍微嗅了一點花茶的香氣後,這才啜了一口。

這時,卡羅喜孜孜地說道:

這時,怱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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