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明日小憩片刻
慌張不已的腳步聲從公寓樓梯間傳來。
如果是求診的病患,那也未免太有「活力」了。
究竟要往哪個房間?才這麼一想,腳步聲居然直朝這個房間而來,然後用力
敲射門環。
「鮑德,你在吧?發生大事了,事情不妙了,鮑德!……嗯?」
門從內側打開,吵鬧的訪客——加恩·巴提斯特·杜·巴爾蒙薩——睜大了灰色
的眼眸。
「你……呃……是誰?」
巴爾蒙薩背著手合上老舊的沉重房門,目不轉睛地注視前來應門的少年。
那視線不僅是在打量長相與服裝,甚至試圖摸索藏在外在之下的內心。少年
默默地蹙起眉頭,對初次見面的人來說,這未免太沒教養了。話雖如此,少年
總不能無禮待客,於是回頭望向這房間的主人。那對淡褐色的眼眸確實發出求
救的訊息。
鮑德正在吃遲了些的午餐,他將撕下的麵包放回桌上,深深嘆了口氣。
「加恩,你到底有何貴幹?我不是說過好幾次,要來這裡的話就給我安靜點
嗎?」
「嗯,我知道,所以我現在不是很安靜嗎?神經質的男人真是……」
巴爾蒙薩一邊喃喃抱怨,問也不問便把自己的禮帽和手杖掛在牆上的帽架。
這點程度的隨性舉動,倒也不至於惹人責難。過去,鮑德與他跟在同一位老師
身邊,一同學習醫學等種種學問,因此從那時便培養了對他的耐性。
儘管如此,這位與鮑德同年紀的師弟巴爾蒙薩,卻比以前還要更沒教養、更
為直率。
「對了,鮑德,這孩子是你的私生子嗎?」
「你想挨拳頭嗎?加恩。」
「嗯?哎呀,該不會給我猜中了吧!?沒想到你一臉老實,其實這麼有一手!不愧是魯迪安,真是惹人厭、沒節操的代名詞!」
「欠揍。」
鮑德不悅地皺著眉,喀啦一聲從椅子上站起。這時,巴爾蒙薩假惺惺地大叫
一聲「呀啊~~」,躲到應門少年的身後。
「沒有愛的暴力是不對的,鮑德溫·賽文艾雷!你這樣還稱得上是地下醫師嗎?小心我上法院告你!」
「你還是顧好自己,想辦法救救那顆胡思亂想的腦袋吧。」
「你在胡說什麼!想像力可是創作之母耶?而且要是少了胡思亂想,那情色
就不成立了!況且這孩子無論是發色、淡色的眼眸,或是那長得雖然不像你、
卻同樣樸素至極的容貌,都跟鮑德你一模一樣不是嗎!」
「……雨果,現在馬上把那傢伙扔出窗子。」
從樓梯踹下去也行。聽見鮑德皺著眉頭追加這一句,少年點了點頭,然後利
落地捉住巴爾蒙薩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十五歲的他身材還很纖細,力氣卻不
小。
窗子因為溫差而白蒙蒙一片,巴爾蒙薩被拖向窗邊,大概是因為察覺苗頭不
對,他挺起身子奮力抵抗。
「嗚哇啊啊啊啊,等等!等等!我知道錯了,我道歉!我道歉就是了!」
「用不著道歉,你給我安靜點。」
鮑德深深嘆了口氣,從架上取出給訪客用的咖啡杯,倒滿廉價的葡萄酒後,
他對這名大吵大鬧的客人使了個眼色,命令他「坐下」。
巴爾蒙薩似乎把這解讀為自己的安全已經得到保障,這才終於脫下大衣,露
出貴族子女般的大方笑容,在桌前坐了下來。
「那麼,鮑德,他是誰的小孩?」
「他是我的助手雨果,從一個月前開始住在這裡。」
「住在這裡……呃,住在這狹窄的房間嗎?喔~~所以他是你遠房親戚的小孩
嗎?」
「不是。」
鮑德嘀咕道:你給我安靜聽我把話說完。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
「直到一個月前,雨果還住在市場里。他原本就是艾普聖西亞的移民,在雷·
魯迪亞沒有親人……我問過市場的人,這孩子的父母在五年前那場暴動中過世了。」
「五年前的——薩恩·格雷文暴動嗎?」
巴爾蒙薩反問,理所當然似地壓低了聲調。
「是的。」如此回答的鮑德面無表情。
與他們同坐一桌的雨果則是默默喝著牛奶。
五年前的十二月,持續兩晚的暴動在歌劇院附近的廣場爆發,人們取其廣場
之名,稱此次事件為薩恩·格雷文暴動。
這場暴動的中心是反君主主義派組織,但由此而起的暴行與掠奪牽連了許許
多多的市民。
結果因為領袖歐內斯特身亡,巴爾蒙薩所屬的「高尚風流人」就此完全分崩
離析。
那時才十歲的雨果失去雙親,這打擊造成他日後無法言語。
「嗯,那次暴動的確鬧得很大……不過啊……」
巴爾蒙薩抬起頭,先頓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瞪著鮑德。
「你還覺得那是你的責任嗎?」
「我當然有責任。」
「就算這樣,責任也不全在你身上吧。光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引發
那麼大的騷動。暴動的徵兆原本就存在,爆發只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這麼說沒錯吧?巴爾蒙薩搖了搖鮑德的肩膀,戴著手套的手搖得十分用力
,應該是想勸他別鑽牛角尖。
然而,這件事對鮑德而言是一個十字架。
是直到這條命枯朽之前都絕不能遺忘,非得一直背負下去的罪孽。
「……最近因為你的介紹,害得我工作量增加了。我正好想要個助手,雨果
剛好可以幫上忙。」
「是喔……這樣的話是無所謂。嗯,反正這年紀的孩子,光是看著就讓人覺
得秀色可餐,不,就讓人覺得很有意思。」
「不要把別人工作上的需要和你那變態興趣混為一談,加恩。」
「變態?你剛才說變態對吧?我不否認,但是不要光明正大掛在嘴邊!這樣
他不就會提防我嗎!」
「如果不想別人提防你,那你何不努力掩飾一下?」
一進房間就直盯著別人打量的傢伙,還有什麼好抱怨的?鮑德心裡厭煩得很
,一邊喝乾咖啡杯里的葡萄酒。
「那麼,你今天到底有何貴幹?」
「嗯?……啊啊啊~~對了!就是這個!事情嚴重了,鮑德!你看這個!」
看來在鮑德提醒之前,巴爾蒙薩完全忘了這件大事。他舉起左拳,手上卻什
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於是急忙向房間地板張望,不久便撿起一份
報紙。
「住在這麼破爛的地方,我想你應該還沒看過今天的報紙吧。今天可是刊了
一篇不得了的報道喔。」
「你是指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王太子妃的昆席德第一公主,今天就會抵達雷·魯
迪亞的事嗎?這件事我早就……」
「不,不是那個!」
頭版刊著關於王太子妃的大篇幅報道,巴爾蒙薩粗魯地掀了過去,一把將報
紙砸在桌上。雨果接住差點翻倒的葡萄酒瓶,但巴爾蒙薩一點也不在意。鮑德
的視線緊盯他指著的第二頁報道,嚇得踢開椅子站了起來,然後調整歪掉的眼
鏡,緊追上頭的文字。
那上頭寫著斗大的標題,是有關法務大臣朱貝爾的報道。
鮑德也非常熟悉但以理·杜·朱貝爾這個名字。
這個人就是將鮑德與巴爾蒙薩的老師——曾擔任軍醫的夏爾·拉提爾——逼至
離奇死亡的主嫌。
在今天的報紙上,報道了這個今年五十八歲的法務大臣的死訊。
「『昨晚因肺炎病逝』。」
鮑德出聲念了這一時之間教人難以置信的句子。「沒錯。」巴爾蒙薩僵著臉
喃喃低語。
「肺炎耶,也就是說他是病死的。他和夏爾老師不一樣,死法居然這麼正常
耶?……混帳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