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話 秒速5CM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她和他都還只是孩子。在一個雪花無聲飄落的寂靜深夜中,寬廣的田園白茫茫一片,遠遠能望見農家零星的燈光,越積越厚的雪地上,只有二人走過留下的腳印。

那裡有一顆孤零零的大櫻樹。它看上去比它身邊的黑暗更濃重更深沉,就像一個空間中唐突裂開的深深空穴。兩人在樹前站定,凝視著它深色的樹榦和樹枝,以及從枝權間輕柔落下的無數雪花,她想像著將來的人生。

身邊這個直到現在一直支撐著自己的男孩,自己最喜歡的男孩即將遠行,她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在數周前接到他的信,聽說他要轉學的時候,她就開始不停的不停的思考其中的意義了。但即使是這樣——即使是這樣,當一想到自己會失去現在身邊這個熟悉的身影和溫柔的氣息時,一種彷彿在窺視無邊黑暗般的不安和寂寞感瞬時包圍了她。夢中的她想,這明明是早已消散的感情了,可為什麼現在還會感到這樣清晰和深刻——所以,她想,如果那雪變成櫻花該多好。

如果現在是春天該多好,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平安度過那個冬季迎來春天,住在同一個城市,在歸途中像那樣觀賞櫻花。如果那時是這樣的季節,該多好。

那天晚上,他在房裡看書。

零點,他躺在了床上,卻怎麼都睡不著。於是他乾脆從床頭堆積的書中信手抽出一本,就著罐裝啤酒讀了起來。

寒冷而安靜的夜晚。他打開電視代替背景音樂,深夜播放的電影聲輕輕流淌在屋內。半開的窗帘外,是無數街燈和不停下落的雪片。那天,從中午剛過就下起了雪,那雪時而變為雨,時而又化作雪,直到黃昏才凝結成大片的雪花,開始了真正意義的降雪。

在發現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去讀書的時候,他關上了電視機。這下,周圍變得過於安靜了。末班電車時間早已結束,外面沒有車輛駛過的聲音和風聲。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牆外雪片落下的氣息。

忽然,一種彷彿被什麼溫暖的東西守護著的久違的感覺復甦了。在思考其中的理由時,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看到的櫻樹。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從中學一年級結束,到現在已經快十五年了。

一點睡意都沒有,他嘆了口氣合上書,將罐底剩餘的啤酒一口喝乾。

三周前,他從工作了將近五年的公司辭了職,第二份工作還沒有眉目,他開始了整天無所事事渾渾噩噩的生活。雖然是這樣,他卻覺得這些年來心裡從沒有現在這樣平靜過。)

……到底我這是怎麼了,他在心裡自言自語著,站起身,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旁邊還掛著西裝),在玄關換了鞋,拿起著塑料傘走出大門。落在傘面上的雪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慢慢行走了大約五分鐘,來到附近的便利店。

將裝有牛奶和副食品的提籃放在腳邊,他在雜誌欄前稍作猶豫,取下月刊Sce隨意翻閱起來。這是他高中時最喜愛的雜誌,但現在已經好久不看了。雜誌上刊登著正逐漸融化的南極冰層,銀河間重力干涉,新粒子被發現,以及納米粒子與自然環境的相互作用等文章。他一邊對世界直到現在都還充滿了發現和冒險略感詫異,一邊粗略閱讀著文章。

忽然,他感到這種感覺似乎曾相識,彷彿很久前就經歷過一樣。他吸了口氣,察覺到了原因。啊,是音樂。

店內的有線電視,播放著曾經——自己大概還在讀初中時——最熱門的歌曲。令人懷念的旋律縈繞在耳邊,眼中映出的是雜誌上世界的片段,不知不覺,本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的各種感情如泉水般涌了出來。當這些感情冷卻之後的很長時間,心中依然蕩漾著細小的波紋。

走出店門,心裡依然有些熱熱的。他有了種久違的感覺,他想,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吧。

注視著從夜空中飄落的無盡雪花,他思考著,最後,這將會變成櫻花的季節。

2

遠野貴樹從種子島的高中畢業之後,為就讀大學前往了東京。為了方便上學,他在離池袋站步行三十分鐘左右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雖然從八歲到十三歲一直都住在東京,但除了當時居住的世田谷區之外,他對東京沒有更多的記憶,世田谷以外的東京對他而言就像一片陌生的土地。與陪他度過青春期的小島居民相比,他覺得東京人野蠻冷漠而且言辭粗魯。人們會在街上若無其事的吐痰,道路兩邊散落著無數煙蒂和細小的垃圾。為什麼地上會有那麼多飲料瓶、雜誌和便利店的便當盒,他不明白。

在他的記憶中,東京應該是個更和諧更高雅的城市。

不過,無所謂了。

總之,自己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了,他想。經歷了兩次轉學,他學會了讓自己融入一個新環境的方法。而且,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孩子了。牽著父母的手,從大宮開往新宿的電車中看到的景色,與自己所熟悉的山間風景完全不同。他覺得,這裡不是自己應該逗留的地方。但數年後,在從東京轉學去種子島的時候,他還是體會到了那種被環境拒絕的感覺。飛機降落在島上的小機場,在父親駕駛的車裡眺望車外除了田地、草原、電線杆之外空無一物的風景時,他心裡,滿是對東京強烈的鄉愁。

最後,哪裡都一樣。而且,這次我是憑自己的意志來到這裡的。裝行李的紙箱在屋裡堆得滿滿的,還沒被打開,他望著窗外東京的街景,這樣想著。

他想,四年大學生活沒什麼可說的。雖說理學部的課程很多,大部分時間都要用來學習,但除了必要的時間之外他都不曾去學校。他將這些時間用來打工,一個人看電影,逛街等等。在為了上學而走出公寓的日子,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依然會蹺課,去前往池袋站途中的小公園裡用讀書消磨掉一整天。公園裡來往的人數之多和類型之雜曾讓他目眩,但很快,他也就習『慣了。在學校和打工地點認識了幾個朋友之後,其中的大多數還是隨著時間流逝聯繫逐漸淡了,但其中的極少數人卻和他成了關係親密的朋友。有時他會叫上一兩個朋友,在自己家或是在朋友家,邊抽煙並喝些廉價酒邊聊各種各樣的話題度過通宵。四年之後,一些價值觀悄悄發生了變化,但有些價值觀卻比以往更加牢固。

大學一年級秋天,他有了女朋友。那是他在打工時認識的,一個與他同歲,老家在橫濱的女孩。

那時候,他通過大學生協會得到了打工機會,內容是在午休時賣便當。他本想在校外找份工作,但學業太忙,這份能將短短的午休時間變成金錢的工作還算合適。第二堂課結束的十二點十分剛過,他就必須跑向學生食堂,將倉庫內裝著便當的箱子拖出,搬到販賣點。賣便當的共有兩個人,一百個左右便當大概三十分鐘就會賣完。那時離第三堂課開始還有大約十五分鐘,於是兩人便會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地吃午飯。這樣的工作進行了大約三個月。那時他的搭檔,就是那個橫濱女孩。

對他而言,那是他第一個女朋友。事實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她教會他的。在與她度過的日子裡,他嘗到了從未有過的喜悅和痛苦。那也是第一個與他發生了關係的女孩。人類原來擁有這樣多的感情——其中分為自己能夠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但不能控制的居多,嫉妒和愛情都不能通過他的意志決定——他第一次明白。

與那女孩的交往持續了一年半。一個他並不認識的男生對女孩的告白,成為了二人分手的契機。

「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遠野,但遠野好像並不是那樣喜歡我。這我明白,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女孩這樣說著,在他懷裡哭了起來。沒這種事,雖然他這樣回答,但還是感到,她會有這種想法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放棄了。他這才明白,心疼的時候其實連身體都會感到強烈的疼痛。

他現在還記得那個女孩,因為還沒確定戀愛關係前,兩人一同坐在學校食堂的餐桌邊急匆匆吃午餐的樣子讓他印像太過深刻。他總是吃些方便食品,而她卻總是從家裡帶來小小的手工便當。她穿著打工的衣服,仔細地咀嚼便當的最後一粒米。雖然她的飯量連他的一半都不到,但每次都比他吃得慢。當他用這件事來打趣她的時候,她有些生氣地回答道。

「遠野你也吃得慢點啊,真浪費。」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她所指的是兩個人一起在食堂度過的時間。

第二位與他交往的女性,同樣是通過打工認識的。大學三年級時,他擔任了補習班講師的助手。每周四天,他得在上完課之後趕到池袋站、坐山手線到高田馬場,然後換乘東西線前往補習班所在的神樂坂。小小的補習班只有一個數學講師和一個英語講師,來打工當助手的人包括他卻有五個。他是數學講師的助手。數學講師三十五歲左右,看上去年輕而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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