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我不知道在書本里讀到的東西是否真實。據記載,古時候一隻猴子假若從羅馬出發,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地往前,腳不落地,可以到達西班牙。到我這一輩人時,樹木這麼茂密的地方只有翁布羅薩海灣兩個岬角之間的地帶和從翁布羅薩山谷的底至兩旁山頂的區域,我們這個地方因此名傳四方。

如今,這些地方已經面目全非了。在法國人來的時候,就開始砍伐森林,彷彿這是些草地,年年割年年長似的。它們沒有再生長起來。看起來是戰爭帶來的,是拿破崙造成的,是在那個時代發生的。可是此後砍伐沒有停止過。光禿禿的高地對於我們這些過去就熟悉它們的人來說,真是觸目驚心。

當年,無論走到哪裡,我們在頭頂之上和藍天之下總是看得見樹枝和樹葉。在最低處生長的是單一的檸檬樹林,但是在那裡也會從中間冒出一些彎彎曲曲的無花果樹。山坡邊上種植著大片的果園。果樹濃密的樹葉形成一座座圓頂。它們如果不是無花果樹,就是褐色的櫻桃樹,或者是嬌嫩的木瓜樹,桃樹,杏樹,幼小的梨樹,多產的梅樹,還有花揪果樹,角空樹,有時還會遇見一棵老桑樹或老核桃樹。從果園往上,開始出現銀灰色的橄欖樹林,象是纏繞在半山腰的一道雲彩。山谷里從低處的港口到高處的城堡是分布錯落有致的城鎮。就是在那裡,在屋頂之間,也不斷地露出樹冠:冬青檞,梧桐,還有櫟樹,一片卓爾不群而又意趣索然的樹木出現一一十分齊整地一一在貴族們修建別墅的地方,他們圍繞著各自的花園築起柵欄。

在檄欖樹之上開始是森林。松樹一定曾經遍布整個地區,因為迄今在森林下面沿山坡至海岸的灌木叢和沼澤地中還雜生著落葉松。櫟樹比現在更常見和更密集,因為它們是最早的和最被看重的斧頭之下的犧牲品。再往高處去,松樹讓位於栗樹,森林沿著高山向上伸展,望不到盡頭,這就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充滿活力的山林女神的天地,我們這些翁布羅薩的居民那時好象沒有發現它的蓬勃生機。

第一個想到它的人是柯希莫。他懂得,由於樹木如此繁茂,他可以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地走上好些里路,不必下地,有時,一段無樹的空地,迫使他繞很長的圈子,但是他很快就熟悉了一切必需的路線,他計量距離不再是按照我們的標準,而是根據他在心裡記得的他必須在樹枝上走過的那條彎彎曲曲的軌跡。在有些地方,奮力縱身也難以躍上最近的枝頭,他就會想到別的手段。關於這一點我以後會談到的,現在我們還在他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在一棵聖櫟樹頂上的那個早晨,他聽見四周紫翅掠鳥兒喳喳叫,只覺得渾身被清冷的露水濡濕而凍僵了,骨頭散了架,胳膊和腿腳發麻,他欣喜地打量著這個嶄新的世界。

他來到花園的最後一棵樹上,那是上棵梧桐。山谷在他的腳下平緩地傾斜著向前伸延,山谷上空雲霧繚繞,幾縷炊煙從鄉間農舍的青石板瓦的屋頂上裊裊升起,那些隱蔽在山崖背後的房屋,象是一座座壘起來的石堆。高高的無花果樹和櫻桃樹,翹撐起樹冠。低矮的李樹和桃樹張開著粗壯的枝幹。一切看得很分明,連地上青草的小葉片也很清楚,但是看不見土地的顏色,大地被瓜類疲軟的葉子,或一簇簇萵苣,或一畦畦的甘藍所覆蓋,從山谷的上頭看去,它是這樣。而從呈「v」型的山谷的另一頭去看,它就是一隻向海面傾斜著的漏斗。

在這樣的山川之中彌散著躁動不安的氣息,它象一種看不見間或能聽見的波動,然而那聽得到的足以擴散開來,突然爆發的尖嘯聲,接著好象是摔倒的撲通聲,還有也許是樹枝的斷裂聲,又有呼嘯聲,但與前面的不同,是瘋狂的吼聲,它傳向尖嘯聲的來源地與之匯合。然後,什麼也沒有了,留下一種空虛感。其實響動和噪音的匯合聲又會重新響起。它似乎應來自某個方位,卻從另一個地方傳來,山谷中這兒或那兒可能構成響聲的策源地的地方,總是有櫻桃樹的齒狀細葉在風中搖擺的地方。因此,柯希莫一一他的頭腦一半是迷迷糊糊的,另一半卻是清醒的,並早就了解這一切——浮現出這種想法:櫻桃果在說話。

他向最近的那棵櫻桃樹爬過去,那裡還有一排枝繁葉茂高大青翠的櫻桃樹,上面掛滿了深紅色的櫻桃果。但是我哥哥一時還分辨不清結果和沒結果的枝條。他停在枝頭:原先他聽見響動聲,而現在聽不到了。他站在最低的樹枝上,櫻桃果全部長在他的上方,他的身體感覺到它們了,他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些櫻桃好象向著他聚攏。總之他覺得這是一棵長滿了眼睛而不是掛滿了櫻桃的樹。

柯希莫抬起頭來,一棵熟透的櫻桃「啪」地一聲砸到了他的額頭上!他眯縫起眼睛面朝天空望去(太陽正在那裡升起),他看見在這棵樹上以及周圍的樹上有許多孩子棲滿枝頭。 他們在被人發覺之後就不再是不聲不響了,用雖然是壓低了的但仍然響亮的聲音說起來,比如:「你看那個人他穿得多漂亮呀!」他們拔開面前的樹葉,一個個朝著這個戴三角帽的少年爬向比他們原來佔據的枝頭略低一些的樹枝。他們光著頭或者戴著毛邊的草帽,有的頭頂著布袋子,他們穿著撕破的襯衣和長褲,不是光著腳丫子就是腳上纏著布條,有人將木屐系好掛在脖子上,脫下鞋方便爬樹。他們是一大群盜果子的偷兒,柯希莫和我一貫同他們一一在這一點上我們服從了家室的訓令——離得遠遠的。然而。在那個早晨我的哥哥似乎尋找的不是別的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期待著什麼。

他一動不動地等著他們,他們一邊往下爬,一邊用他們那種刺耳的低聲向他擲過諸如此類的話語:「這個人在這裡找什麼呀?」他們還朝他吐核桃核或是扔長蟲咬過的、鳥啄過的櫻桃,他們用投擲運動員的姿式將櫻挑甩得圍繞著小柄兒在空中旋轉。

「嗚唷!」他們突然驚呼「原來他們看見了他掛在身後的短劍。「你們著見他有什麼嗎?」哄然大笑起來。揍屁股的傢伙。

接著他們安靜下來,憋住了笑聲,因為他們等待著一個會使他們樂得發瘋的惡作劇:兩個小無賴,悄悄地,溜到了一根正好橫生在柯希莫上面的樹榦上。他們張開一隻布袋的口對準他的頭(這種臟污的袋子當然是他們用來裝臟物的,袋子空著時,他們就把它當風帽頂在頭上,披到背後),霎時間我的哥哥可能來不及明白怎麼回事就被裝進袋子里,他們會象系香腸似地把他捆起來,給他灑作料了。

柯希莫覺察到了危險,或者說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聽見嘲笑短劍,他出於自尊心要抽出佩劍,他高高地揚起劍來,劍頭碰到了布袋。他手腕一轉,將布袋從兩個小賊子手裡挑起,飛甩出去。

這真是漂亮的一招,出手不凡。他們連呼「唷!」又失望又驚訝,兩位被扔掉了袋子的同夥用土話啐罵起:「刁鬼!魔王!」

他卻來不及慶幸自己的成功了,這位柯希莫。猛烈的反擊平地而起,人們怒吼、扔石頭、大叫大喊:「這次可逃不脫了,小雜種們!」他們高舉起三齒大叉。樹上的毛賊們紛紛縮回胳膊和腿腳,將身子緊縮成一團。是他們圍著柯希莫吵鬧的聲音驚動了早有提防的農民。

進功是由組織成隊伍的人們預先準備好的。山谷里的許多小地主和佃農們眼看蓄日漸成熟的果實被偷走,怒不可遏,他們結成聯盟。由於小流氓們採取同時一齊爬進一座果園,搶劫一空之後從另一個方向逃走的戰術,起先,還沒有找到這樣的辦法對付他們,即大家一起潛伏在一座園子里等待他們或早或晚到來,當場抓住他們。現在解開了鏈索的狗狂吠不止,齜牙裂嘴地在櫻桃樹下竄。乾草叉子在空中揮動。有三四個小偷跳到地上,正好被三齒又的尖頭扎破脊背,被狗咬爛了褲管,鬼哭狼嚎著逃開,一頭撞入葡萄架里。於是沒有人敢再下樹了,驚惶失措地站在樹上,他們和柯希莫都莫不如此。農民已經往櫻桃樹上搭梯子了,他們用叉子尖齒開道,往樹上爬。

柯希莫花了幾分鐘才明白他自己受驚時,為什麼那一幫流氓兒感到了恐慌,這個問題毫無意義,正如以為他們很能幹而自己不行的想法一樣無聊:他們象傻子一樣愣住的事實已經表明,他們怎麼能從周圍的樹上跳走呢?我哥哥這麼想清楚了,並成功地這麼逃脫了:他緊一緊頭上的三角帽,找到那根先前替他搭橋的樹枝,從最後一棵櫻桃樹上轉到一棵角豆樹上,吊住角豆樹往下落到一棵梅子樹上,循序漸進。那些傢伙,看見他在樹枝間行走如同在廣場上散步,明白了他們應當立即跟隨著他。如果不跟他走。在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他們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彎腰曲背地爬過一條曲折的路線。此時的他,爬上一棵無花果樹,從那上面越過莊園的籬笆,下落到一棵桃樹上。桃樹的枝條柔嫩,必須一次一個人地從上面踩過。桃樹只是幫助他去抓住從一堵牆裡伸出來的那根彎曲的橄欖樹榦。他從橄欖樹上縱身跳到一棵橡樹上,橡樹的一根粗壯的樹丫伸過小河,他轉移到了河對岸的樹上。

手拿叉子的人們,原來以為偷果子的賊是手到擒來,卻看他們象小鳥一樣從空中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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