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術士與守護者

一春望與盛惟

柔煦春光泛著暈白,照在花草織紋的榻榻米上;板窗全啟,庭間花香飄來。

統治島國大半山河的大領主——威余大公家的居城,已在早春的怡香中。

然而,前往晉見廳等待大公到來的有路春望,絲毫感受不到春天的芬芳。

剛過四十歲的有路春望正值盛年,是位相貌溫和的武士。

他個陸沉靜,正因為沒有顯赫功勛,有人暗評他是靠其父打下大片江山的幸運兒。然而他為人謹慎誠懇,因此搏得所有親信的信賴。

雅望的確給予兒子豐沃領土,然而種下的禍仇,猶如駭人遺產隨之而來。

人生一路走來,春望可說是與詛咒困鬥中度過。

他勉力保住自身,守護身為後繼者的長子安望,豈料……

(是詛咒導致他落馬……?)

大朗曾調查安望的愛駒,表示坐騎沒有受任何詛咒,但春望就是無法相信馬術高明的安望居然會落馬。

(還是該歸咎於我長年與咒術奮戰,凡事都疑心是詛咒作祟……?)

總之,安望已不在人世。每次思及此事,春望總曰疋難以置信,胸中掠過錐心的痛楚。

(安望,將門虎子,勇敢豪邁如你,竟然會先父而去。)

可憐我兒。安望生來體格強健,幼年時已顯露劍術才能,總讓人覺得他生命力強韌,宛如夏日陽光。身為前途有為的後繼者……春望相信安望會克服詛咒活下去,不料他竟然輕易地撒手人寰。

春望曾抱一線希望,相信良醫能挽救危機。或許久處沉鬱之中,一旦安望逝去,此時春望徒留空悵的無助感,而無助的淵底,唯有哀傷沉澱下來。

正襟危坐的春望,牢牢握緊膝頭。

他無暇悲嘆。失去安望的此刻,最後一場大對決即將展開。

簌簌衣聲響起。

春望伏下頭,待大公在上位落座。

「……免禮,有路春望。」

一個厚重的嗓音入耳。

春望仰起臉,滿頭皓髮的大公面容清瘦,相貌端嚴尊貴,惺忪眼瞼下目光如炬,散發著強大權力繼承者的獨特威魄。

「令公子的事,真是遺憾萬分。」

大公的語氣透露出並非客套的情感,令春望訝異的是他的口吻中含有體恤之意。春望霎時眼眶泛紅,慌忙伏下面孔。

「是……有您的寬慰,微臣銘感五內。」

靜靜調勻呼吸後,春望抬起頭來。

大公眉間微帶憂色,目不轉睛望著他,緩緩開口:「剛辦完喪事就傳喚見你,其實不為別事,而是本公考慮必須與你談談今後打算。」

「是。」

為大公效命的守護氏族,必須藉由開疆拓土和沙場立功,方能獲得大公封賞領地。這種稱為「國」的領地,歷代規定皆由本族領主的長子繼承,長男去世則由其弟或其子繼承。

萬一本族領主的血脈中沒有男嗣,則需接納旁系氏族為養子。

「你的後繼者有路安望尚未娶親,而你正值壯年,今後可望有後。不過,也有可能無法遂願。」

大公語聲並非特別宏亮,卻十分清晰通澈。

「原本顧及你的心境不便明說,但本公必須顧慮社稷安定,不能就此忽略後繼無人的領國……因為局勢動蕩哪。」

大公並沒有點破,所謂局勢不穩,春望亦心知肚明,就是指春名國與鄰國湯來的不睦一事。

從血緣上來看,鄰國領主的湯來盛惟與春望是堂兄弟,在此情況下。盛惟有充分理由繼承有路族的領主。

「……本公相信你是明理人,你意下如何?」

大公給春望自我表態的機會。

春望頓時閉上眼。

只要不是出於大公之命,而是自己主動表示願意收養湯來盛惟的次男,那麼大公將會褒獎他英明果決,甚至賜予恩恤慰勞一番。

「您的心意,微臣感激不盡……」

春望說著,一瞬迷惘如疾光掠過他腦際:乾脆遵從主命也罷。

與其讓那可憐的孩子落入詛咒漩渦中,倒不如收留可恨的盛惟次男作養子,只要根絕詛咒,豈不是天下太平了……?

然而想起盛惟那副嘴臉,春望頓時怒火中燒。

(那傢伙的兒子打算坐享其成,門兒都沒有。)

在他心底實在深受煎熬,怨氣再三積壓下,理性之聲弱似蚊吟,徒然惹人煩躁而已。

於是春望又澀聲說:「……大公所言甚是,微臣後繼無人,是該收留養子,結束與鄰國間的長年爭執。」

大公目中頓時流露神采。

「唔,說得好!不愧是有路春望,本公沒識錯人哪……」

大公語調透著寬慰,忽然察覺春望神色有異,便驀然住口。

只見春望臉上浮現未曾有的緊張,神情緊繃地竭力擠出話語:「請恕微臣冒昧請求,有關決定繼承者的事宜,大公,還請您恩准微臣半個月的緩衝期。」

大公深蹙起眉頭。

「需半個月?」

「請您務必成全。」

大公沉著臉注視春望。

這名不輕易動搖、個性溫穩的領主,竟會如此緊張地凝視自己,他的眼神似想申訴什麼。——這份凄絕的心意,感化了大公。

「好吧,你不致於命危日一夕,後繼者一事,本公就等半個月。」

一聽此話,春望浮現放心的表情。

「多謝大公。」

(……事到如今,唯有弧注一擲了。)

春望在心底喃喃自語。

如今雅望時代的高明術士皆已逝去,春望為此惶惶不安,難保是否能將那孩子平安帶回城。可是,他必須如此做。

此後半個月是大局關鍵——春望緊緊咬牙,在心中向逝者呼喚,請庇佑我族。

「……什麼?春望拒絕收養子?」

湯來盛惟回頭瞪著在身後待命的男子。

盛惟有酷似春望的高鼻和長臉,不過雙目格外炯大,或許因此才予人自我意識極強的印象。

假使比喻盛惟是火焰,那麼待命的男子,就像是焰照下的物影。

男子面無表情,悄無聲息佇立在此,若非開口,簡直忘記其存在。

「請恕在下斗膽,事情並非全如您所想像,根據潛伏在大公身邊的『葉陰』來報,春望並非拒絕養子,而是尚未下決心。」

男子說道,盛惟立刻手一搖。

「還不都一樣!春望的後繼者已死,無兒無女的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想?大公重視家系,不許他拒絕我族後嗣、改收外族人氏當養子,換句話說,那傢伙唯有接納我兒助惟。倒是他請求半個月的緩衝期,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盛惟瞪著窗外遠山在薄暗中沉落。

「……緒路山,山的那頭就是水源豐沛的杉谷川和若櫻野,自從被那些傢伙搶走水域後,可知我國有多麼民不聊生?這場苦難,終該結束了……」

盛惟緊緊握拳,朝緒路山的山稜凝視半晌。

男子一聽此話,嘴邊微泛苦笑,旋又消失。

滋潤領地的河流有好幾條,杉谷川的水源被奪固然可恨,少了這條河,還不致於動搖國本。

把奪取若櫻野的理由推給子民,還為此忿忿不平的盛惟,男子注視自己主公的側臉,心底泛起可笑又可悲的情感。

然而,男子絲毫不動聲色地說:「痛苦的不只全國百姓而已。」

盛惟瞪視那片山嶺,點了點頭。

每當望見緒路山時,他總想起父親芳惟的面容。

芳惟出身有路族,卻因次男的身分,被迫來當芝麻小國湯來國的領主,而且湯來族人心底向來將芳惟視為外人。不僅對父親,連對生長於斯,如今繼任領主的盛惟也一樣。

野心勃勃的雅望憑藉汗馬功勞奪取若櫻野時,湯來族都認為是芳惟將歷代先祖不惜流血爭奪的水源拱手讓給兄長,於是嘲諷、輕蔑他是沒出息的女婿。

目睹父親在自己面前受辱的記憶,深深烙印在盛惟心中,每次想起就令他火冒三丈。

從那時起,父子唯一的悲願就是奪回若櫻野,好給有路族難堪,至今這念頭從未淡忘。

(……我一定要搶回有路族的地盤,在父親墳前供上若櫻野的櫻枝。)

盛惟緩緩回頭,垂眼望著待命的男子。

「久那,給我去查春望有何企圖,那傢伙要是暗藏玄機,就搜出來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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