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幕 在暗夜深處洄遊的魚

少女白皙的頸項彷若浮在闇夜之中。

那是當然,因為她身穿黑色衣裳,雙層袖擺上綉著梅花流水圖,頭上飄然垂下的布巾里露出美麗亂髮,背後的黑衣人則隱沒在黑暗中。

『既然模樣顯眼,只得終日躲在租來的轎子里,在奈良的客棧、三輪(注一)的茶屋,共迎三五個黎明,二十日便將四十兩銀子花至只剩兩分。心愛的忠兵衛大人哪,是妾身害您成為盜取公款的千古罪人。』(注二)

聽到少女的唱腔,黑衣人突然咯咯地笑了。

「姑娘啊,聽我說。」

『噯。』

「這可是描述兩人走上殉情之路的橋段,你的唱腔顯得太過喜悅了吧。」

『怎麼?』

「忠兵衛為你成了罪人,你很高興嗎?他那麼珍惜你,為你花盡四十兩,你很高興嗎?」

『唉呀,您心眼真壞。』

「真是,你總是如此地不知世事。梅川可是正準備赴死呀,他們決心一死而踏上旅

注一:三輪:奈良縣櫻井市的地名。

注二:此處為序幕提過的人形凈瑠璃名作《封印切》之劇情(參照27頁注二)。

程,若兩人的死路走得如此暢快,便稱不上是黃泉驛使(注一),而是凈土使者了,彷彿她正準備與忠兵衛相偕去新居的被窩呢。」

少女惱怒地轉向別處。

『不知道您說什麼。』

黑衣人再次嗤嗤地笑了。

「果然你是演不了梅川的,還有阿三(注二),這種哀憐的女人實在不適合你。」

黑衣人含笑地說著,少女倏地抬頭看向他。

『若能和情人共赴黃泉,不應是少有的幸福么。相公不知三輪(注三)這個女人么?』

黑衣人默默地盯著少女看了一會兒,然後笑著將她擁入懷裡。少女依偎過去,黑衣人輕撫著她的頸項。

「是啊,三輪如此,阿七(注四)亦是。你說的不錯,我剛剛太欠考慮了。」

少女模樣更加含怨。

『那是自然,為了所愛的男人就算滿手罪惡、粉身碎骨也是心之所願哪。』少女喀擦一聲地抬頭看著黑衣人。

『相公是否已有如此覺悟?』

「唉呀呀。」

黑衣人唉聲一落便笑了。

『奴家能如此便幸福至極,若此生無緣,即便是戲,仍高興得連話聲都難掩雀躍。』

黑衣人聽見少女這番話仍只是笑,連回話都帶著笑意。

「就算是眾鬼棲息的黃泉,若是和你一起,還有什麼好嫌棄的呢。」

『哇,真可恨。相公的事奴家再也不理,隨您的便罷,奴家懶得管啦。』

黑衣人咯咯地笑著,抬起少女低垂的臉。

「先別生氣,這件事等往後再補償你。」

『人家都說不想管啦。』

「聽我說。」黑衣人撫了一下臂彎中的少女的頸項。「我們今晚要去淺草,到時會有值得一看的東西。」

注一:黃泉驛使:原文為「冥途の飛腳」,是《封印切》的原著書名,飛腳就是古代送信的驛使。忠兵衛在切開封印挪用公款後,要梅川和他前往故鄉見過老父後一同殉情,兩人便為尋死踏上最後旅程。作者在此是以原著名「冥途の飛腳」與「凈土の飛腳」來做比喻。

注二:阿三:為凈瑠璃名作《心中天網島》的男主角之妻,改編自享保五年(1720)的真實殉情事件,描寫經營紙屋的治兵衛雖已有賢妻阿三,卻仍愛上妓女小春,治兵衛和小春面對家人的阻止和拆散,最後選擇殉情,和《冥途の飛腳》同為近松門左衛門的殉情名作。

注三:三輪:釀酒店杉屋的女兒,因愛上一名美男子,偷偷跟隨其後發現他竟是貴族之子,三輪苦求貴族家中女官讓她和美男子再次見面卻被取笑,而後她因嫉妒發狂硬闖,慘死家臣刀下。為歌舞伎名劇《妹背山婦女庭訓》之女主角。

注四:阿七:天和三年(1683),八百屋(蔬果店)的阿七因火災避難至寺廟時愛上一名美男子吉三,相思成痴的她為了再見心愛的人一面而在城鎮里放火,因而被處以火刑,後來被拿來作為歌舞伎和凈瑠璃的題材。

『相公如此中意那些夜之魔物么?』

「中意啊,就像中意你一樣。」

『唉呀,如今嘴巴才變得那麼甜。』

「我是說真的。遇見你以後,我難得開始認真地想幹活。幫我一把吧,對你絕對不會有壞處的。」

『奴家說過再也不理相公的事兒了。』

黑衣人笑著說:「別老是跟我頂嘴。聽好了,在淺草通稱『十二階』的凌雲閣(注)附近有間叫奇洛的展覽館。」

『真有趣的名字哪。』

「它最初在大阪千日前展覽,是仿自明治二十六年」(1894)美國芝加哥博覽會頗受好評的水晶館。」

被世人稱為闇御前的夜之魔物,正蜷縮著身體潛藏在黑暗中。

稱她為怪物也好,妖怪也罷,她藏在懷中的掌心為何感受到高聲的鼓動?只要一動,袖裡便傳出尖銳的聲響,那是爪子的摩擦聲。

她屈身蹲在黑暗中,入神地注視著眼前的厚玻璃,看著自己像是由黑暗凝結而成的身影。

真是奇妙的空間。

用厚玻璃和大型穿衣鏡組成的迷宮,連通路在哪裡都看不清。如今在闇御前右邊便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漫漫長路,一用手觸摸卻只有鏡子。

從左邊玻璃對面的小路走過來的人,是如何看待闇御前的呢?是將她披著黑布的身影當作黑暗本身?抑或是以為自己看到了不祥的黑影?

袖裡再度傳來尖銳的摩擦聲,手心微微冒汗。

被殺的犧牲者單手已數不清。悲哀的是,恐懼感在殺了第一人後便喪失殆盡,鮮血使她更加沉醉。她初次了解大量鮮血釀成的味道竟如此甘美。

女人若無法取悅男人,就不會有妓女這種行業;同樣地,就因為殺戮伴隨著愉悅,才有軍人這種行業啊。

不管是黑夜或白天,愉悅就是愉悅。只要習於斬殺犧牲者的觸感,看慣他們悲鳴的模樣,就會覺得那模樣可笑至極,更增添追趕殘殺他們的快感。她渴望就此沉溺在血海中,隨心所欲地大開殺戒。但是,絕不能忘了最初的目的。

註:凌雲閣:曾為淺草的代表地標,有十二層樓;之後在關東大地震中倒塌。詳細敘述請參照73頁第二幕的注三。

殺戮已像呼吸般熟悉,心中毫無抗拒。悲憫死者便無法享受殺戮,人死固然是悲劇,但此悲劇會平等地降臨在所有人身上。它隨時埋伏在小巷子里,將路過的人推進死亡深淵;那可能是天災,可能是病魔,也可能是強盜,更或許就是闇御前。誰路過就算他倒霉,只是這麼回事。

她盯著玻璃,延伸到對面通道盡頭的鏡子上映出小小的身影。在此隱身的期間,她明白那是由遠方角落彎過來的人影。

她盯著人影好一會兒,確定對方是她要找的目標後,便將黑布拉攏。

那個人的鮮血應該也很甘美吧。

不可思議地,她既不感傷也不緊張,只像平常一樣感到興奮。

要小心別太沉醉於鮮血中而失去自我;要殺傷對方,但不能下手太重。

「哇,好棒啊。」

鞠乃大叫著環視四周,只看見一片空曠的空間,但這裡卻是迷宮之中。四處雖可見人影走動,瓦斯燈光卻微弱得讓人看不清模樣,只知道人影中有幾個是自己映照在鏡里的倒影。

「直少爺,您是第一次來迷宮嗎?」

少女回頭看著那個索然無味地跟在她身後的男人。

「小時候老爸曾帶我去過。」直微笑了一下。「對了……我記得我們去的還是日本第一個迷宮呢。」

鞠乃摸著四周的玻璃,歪著頭問道:「是橫濱的杉林迷宮嗎?」

直苦笑著。「比那個更早。」

明治九年(1877),橫濱野毛町設立了日本第一座迷宮,後來各地紛紛彷效,以八重垣(注一)、八幡林(注二)等名蓋起了迷宮。

「野毛町的迷宮仿自英國的漢普頓迷宮,那裡我倒是在老爸去世前一年去過。」

「唉呀。」

「不過是趟匆忙的英國之旅罷了,我記得途中還停靠過南方的港口,只是詳細情形已經忘了。」

「那次是跟令尊一起嗎?」

「嗯,那趟旅行只有老爸、常和我三個人。雖然特地帶孩子去洽公很奇怪,但那個人好像說什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