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此外,何謂夜之華

晚上,寺院附近的參道(注一)上聚集了約二十人。

「唉,真是急死人,也就別再藏了罷。那片錦繪(注二)你總是朝夕不離身,更別說臂上還……」

這個寺院並不大,因為有廟會,參道上擺了許多攤子。來往人群不多卻從未間斷。在離參道稍遠之處的石制常夜燈(注三)下,聚集了許多人。

「你必定有真心所愛的男子,不然怎會對我……那麼,那男子是何許人也?說來聽聽。我山三(注四)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

『多謝大人恩言,但奴婢為何要告訴您呢。』

說話的男人是坐在常夜燈中央的黑衣人;回話的則是藏著手臂,羞怯地低下頭去的少女人偶。

「越隱瞞越讓人介意,越躲藏越讓人想追究。來,讓我瞧瞧手臂。」

『呀,請饒了奴婢罷。』

「不成,無論如何我都要看。」黑衣人一隻手將人偶抱在膝上,另一隻手則牽起少女

注一:參道:神社或寺院為了來參拜的人所建的道路。

注二:錦繪:彩色浮世繪版畫。明和二年(1765)年由鈴木春信所創始,以江戶為中心開始發展。

注三:常夜燈:一整晚都點著的燈。

注四:名古屋山三郎:提到名古屋山三郎,一般會想到他和出雲阿國(歌舞伎的始祖)的戀情傳說,但在此齣戲碼中只是純粹借名,故事完全不同。

的手,輕輕地用指尖將袖子往上拉。「怎麼,『相公命』(注一)?此刺青可真妙啊。」

『奴婢的相公還會有誰呢。』少女含嬌帶媚地看著滿臉驚訝的黑衣人。『雖然奴婢不配。』

「那麼你……」

『是,很久以前奴婢就對大人……』

「這……」『是。』少女低著頭,用袖子遮住白皙的臉蛋,露出的頸項飄出陣陣羞怯的氣息。

「真是令人憐愛哪。你的真心令人感動,那麼今晚就共渡一宵罷。」

『雖然奴婢配不上大人,但奴婢死不足惜了。』

「到內室去罷。屏風呢?」

『是,屏風剛被人借走了。』

「被人借走了?那就用這個代替罷。」黑衣人拿起掛在常夜燈上的破舊油紙傘。「幸虧有此傘代替屏風,一起撐罷。」黑衣人打開了傘。

『多謝大人。』

少女抬頭看向黑衣人,手靠在頰上陶醉地依偎在黑衣人胸前,黑衣人用傘將兩人遮住。

「傘上的徽紋是照降町(注二)嗎,可別下雨了哪。」

遮著少女的傘里,傳出「喀」的拍子木(注三)聲。

一時間,觀眾們鴉雀無聲。少女擦拭著頰上的顏料,從傘緣探出頭來窺探四周,然後將頭歪向一邊,剎那間觀眾們紛紛拍手歡呼。

「太精采了!」

「這個阿國(注四)真令人憐愛啊。」

「到底是怎麼耍的?看起來簡直像真人一樣。」

黑衣人並未理會觀眾的稱讚,他讓人偶坐在手上,站起來向觀眾深深一鞠躬。

「剛才表演的是《對鞘——名古屋浪宅》(注五)。春宵一刻值千金,夜已深了,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注一:命:從前在日本的花街柳巷,相愛的男女流行在對方的名字後加上「命」字,將之刺青在手臂上,如「吉大人命」等,表示永不變心。

注二:照降町:位在日本橋小舟町(舊名堀江町)的一角,江戶時代這裡開了很多家賣傘、木屐和竹皮草屐的店鋪。因為不管下不下雨都有生意可做(雨天賣傘和木履,晴天賣竹皮草屐),所以被江戶人昵稱為「照降町」(意為睛雨街)。

注三:拍子木:參照57頁序幕的注。

注四:阿國:原是歌舞伎的始祖,是出雲大社的巫女,為了募集資金修理出雲大社,遊歷各處最後到達京都,但在此處只是借名。

注五:《對鞘——名古屋浪宅》:歌舞伎的戲碼,描寫名古屋山三郎和腰元岩橋的愛情故事。因山三郎被情敵陷害,岩橋只好賣身至吉原(江戶的妓女區)。岩橋有個忠心義膽的婢女阿國,暗自愛慕著山三郎,後來情意被山三郎所知,心愿得以達成。

觀眾們熱烈地鼓掌,同時在半開的傘里丟入銅板,黑衣人和少女一一回禮後,起身離開了常夜燈。雖然有觀眾叫住他,但不知他到底聽到了沒有,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消失在參道旁的暗路里。

『如何?很惹人憐愛罷。』

聽到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這麼說,黑衣人忍不住出聲笑了。

「今晚你表演得很好,男人們對我是又嫉又羨。」

『那麼,相公是否會改變心意,一輩子只愛奴婢一人?』

黑衣人只是低聲地笑著,沒有回答。

『怎麼不說話?實在無情哪。』

「你知道在銀座有間專賣化妝品及日用品,叫伊澤屋的百貨店嗎?」

『又要談論夜晚的魔物了么,相公真是談不膩呀。』

「別生氣,好好聽我說。那間伊澤屋原本是日本橋的和服老店,後來在銀座專賣洋服及小飾品的紺屋町開了間店。店址離銀座的櫻花大道很近,為了搭配舶來品的風格,還特地從英國邀請技師蓋了一棟紅磚瓦的三樓建築。」

看黑衣人不理會她的埋怨繼續說著,少女不禁嘆了一口氣。

『真拿您沒辦法。』

「他們將三樓的一部份拆掉做成陽台,擺上陶桌陶椅,讓店裡的客人可以來此小憩。」

左吉將手靠在陽台欄杆上,俯視著底下的道路。由於沒有遮蔽,因此能清楚看見人行道的情況,只見一片人頭鑽動,感覺十分奇妙。在下面行走時,只覺周邊人潮景況形形色色,現在從上面往下看,卻意外地沒什麼新鮮之處。

伊澤屋最自傲的就是店內全采電燈照明,他們近中午時分開店,一直營業到晚上。從陽台上眺望的夜景並不是很美,加上風很大,因此除了左吉之外,並沒看到其他客人。

陽台上沒有燈光,下方沿著道路佇立著一整排瓦斯燈,非常耀眼。左吉眯著眼睛,茫然地注視著眼前光景:心裡不斷地想著最近讓他困擾的事。那些不愉快的思緒,讓他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左吉今年三十八歲,老婆在嫁給他兩年後去世,不過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上一代老爺幫他娶的這個老婆去世時,他也如尋常人般傷心了一陣子,可是現在再回想,卻已連長相都不記得了。也許,他老婆也覺得死了反而輕鬆吧。左吉知道女人都討厭他,不管再怎麼為自己說話,他也知道自己長得很醜。

之後,左吉就一直過著鰥夫的生活,但他並不覺得孤單。老婆雖然沒有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不過上一代老爺將小少爺交給他照顧,日子也不覺寂寞。自老爺去世後,小少爺就成了新的主人,因為身份懸殊,他不敢說這孩子就像自己的親骨肉,但左吉長久以來都一直期待著他的成長。

可是……,左吉嘆了一口氣。這孩子一直都很尊敬左吉,從來不笪讓他失望;左吉也因為太愛這孩子,只要能在身邊照顧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但最近他卻……,左吉憂鬱地將視線轉到身後。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陽台上有扇通往店裡的門,門上鑲著一塊很大的進口玻璃,玻璃另一邊掛著厚厚的布簾,遮住店內的燈光。

左吉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當他再次將視線轉向下方街道時,一道微光突然射過來,有人走進了陽台。左吉沒有回頭,他想一定是那個女人來叫他回家的,但他現在不想見到她。

打開的門關上之後,陽台又恢複原來的黑暗。左吉像是抱住欄杆般地縮起肩膀,陽台上的風很大,殘留著冬天氣息的寒風使左吉拉緊披肩。這披肩是那個女人放在他這兒的,可以聞到濃濃的脂粉味。就在那時,一股強光剌入正看著下方的左吉眼裡。

他不自覺地回頭,抓著披肩的手鬆了,由下往上捲起的強風把披肩吹落地面。

左吉還沒弄清楚狀況,背後就受到灼熱的衝擊,甚至傳來一股怪聲和異臭。不知道是被人推了一把,還是因為暈眩,他的視線開始搖晃不清。

左吉急忙抱住欄杆支撐身體,手上傳來石頭的觸戚。他雙膝著地,背部的灼痛貫穿全身,朦朧的雙眼看到一個燃燒的人影。

火焰魔人!

因為實在太痛了,左吉忍不住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傳聞。那麼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死了,誰來照顧那個孩子呢?這些念頭瞬間在他腦海中閃過。但如果兩個人的關係繼續惡化下去,還不如這樣死去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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