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幕 近來,在帝都跋扈的傢伙們

那座城市是從海底泥沼中冒出來的。

一個繁華的港都在遠離京城的東方邊境興起,它在海水與泥沙的消長中緩慢地擴張領土,而一座傳奇的城市就誕生在它的河川入海口。之後,當國政中樞遷移到那個城市時,整個港都便隨之異常地迅速成長。

峽灣被填平,出海口也被填平,當所有的窪地都被填成平地之後,陸地開始朝著大海擴張。入海口的河水還沒沖刷到岸邊,便已直奔大海而去。

陸地還來不及形成,城市就蓋過它不斷地壯大起來。淺灘被抽乾,濕地被填平,不久泥沼上就出現了一座巨大都市。它是國政中樞,卻不是首都,它的身份就像那片不知是海還是陸地的泥灘一樣曖昧不明。

那座城市被安上了「帝都」的稱號,從此便確定它的政經力量,再也不能躲回泥沼之中,因為它背負了這個國家的威信。

「帝都·東京」。

這塊土地從江戶港開始發展,並以時代的力量作為養份持續壯大。在明治元年(1868)七月,它從舊有的稱號「江戶」改名為「東京」。

那年,以天皇史上首次的東京出巡為預告,隔年天皇再次出巡,就這樣一步步地建都於此,然後「帝都·東京」正式誕生(注)。

註:幕未時期,明治天皇為了脫離舊有勢力的控制,打算進行遷都計畫,當時大阪、東京和京都展開激烈競爭。最後,明治天皇進行了日本史上首次的東京出巡,決定了未來的遷都地點。

那是侵吞與堆積兩方爭鬥之後的最終結果。

如果首都的本質象徵一個國家的本質,那麼這座驅逐了侵吞者,由軟泥中突然出現的都市,必定代表著某種意義。就像東京的居民們早就忘記他們所站的地面曾經是大海一樣,某些事物也早巳埋藏在遺忘之中。

帝都。東京誕生後第二十九年。

一名才剛滿十一歲的男孩快步走在夜路中。

這裡是靈岸嶋(注—)銀町,男孩沿著新川邊的石頭河岸走向八丁堀(注二),他的名字叫長松。

長松正在辦完事的歸途。

他是給父親送便當去的。長松的爹是名船工,今晚負責監督銀町酒商貨物的裝卸,本來應該早些將便當送去早些回家,但么妹津江突然癲癇發作,母親很晚才將便當做好。

母親擔心長松獨自走夜路不安全,背著津江打算出門,但他從母親手中搶過便當與燈籠,飛也似地奔出家門。正因為是夜路,他更不能讓早晚都忙著手工副業的母親這時候出去。

因此,長松就落得單獨一人,邊畏懼著自己的腳步聲,快步走在夜路中。

通往堤邊石造倉庫的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長松拿的燈籠燭光在酒庫的白牆上晃動。路上沒有行人。

要說寂寥,那倒也不是,對岸的四日市町沿著新川河面不斷傳來細微的吵鬧聲。

若只是鉦或太鼓的敲打聲,可能會以為有人在辦不合時節的祭典;但在鉦和太鼓聲中,卻隱約夾雜著一群人「在哪裡呀……回來呀……」的呼喊。

一股寒意在長松的背脊遊走,他不禁加快腳步。

曾經有不聽話的孩子在傍晚時分玩捉迷藏,結果被隱婆(注三)抓走,當時人們就是這樣找尋他們。

就在半個月前,長松家附近一個孩子失蹤了,附近的大人們為了保護自己,彼此抓著繩子敲鈕打鼓地尋找,但終究無法得知孩子的行蹤。沒有人知道那孩子是掉到河裡、井

注一:靈岸鳴:在東京都中央區中部,是隅田川河口右岸的舊地名。江戶時代(1600-1867)是酒商等商家聚集之地。

注二:八丁堀:東京都中央區的地名,因慶長年間(1596-1615)在京橋川挖掘溝渠而得名,後指其北方區域。江戶時代時是官差捕快居住之地。

注三:隱婆:原文為隱し婆(KAKUSHIBABA),日本妖怪的一種,傳說她會擄走在傍晚玩捉迷藏的孩子.

里,抑或是……

當玩捉迷藏的孩子屏息地等著當鬼的同伴從自己躲藏處的前方通過時,是誰在後面拍他的肩膀呢?

除了一排黑漆漆的酒庫屋頂,長松既看不到尋找小孩的人群,也看不到任何燈光。

夜晚彼方傳來的微弱聲響就像是狸囃子(注)的咚咚聲,這明朗快活的曲調因為被風吹散而忽斷忽續,更讓人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

長松一心一意地埋頭走著。

當他穿過二之橋,來到一之橋橋頭時,看到前方浮現一道若隱若現的昏暗光芒。

一直隻身在黑暗中行走的長松此時稍感安心,他鬆了口氣,重新握好燈籠提把,無意識地再加緊腳步,搖晃的小小影子腳步加快了。

但是,等長松走近到可以看清光芒的真面目時,他猛然停下來。眼前是個身著僧服的男人背影,他彷彿喝醉般步履蹣跚,背上扛著一個發光的袋子。現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在賣螢火蟲?長松不解地歪著頭。現在還不到螢火蟲出現的季節,但黑色羅紗袋中確實發著光,只能認為對方是賣螢火蟲的小販。

長松一方面好奇對方是在哪裡抓到螢火蟲的,一方面又因為膽怯,便想跟對方搭話。

不過……,他想,還是再等一下吧。對方看來雖然像螢火蟲小販,但那些螢火蟲似乎太大了。

冷暗的光芒確實很像螢光,但光點卻足足有大人的拳頭大,約三、四個在袋裡飄浮著。

要說那些是螢火蟲,實在有些詭異,更何況怎麼會有人在這儘是倉庫的地方做生意呢?要賣螢火蟲,應該在仲夏夜時分找那些坐在路旁長板凳乘涼的人才是。

咚咚的祭典聲還是斷續地傳來。

應該叫住他,還是就這樣目送他離去?長松遲疑著。

就在長松猶豫不決時,男人彎進了富嶋町的巷子里,長松只能遺憾地望著那搖晃的光芒漸行漸遠。

『唉呀,那不是人魂販子么?』

黑暗中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長松嚇得心臟都快跳了出來。

『老是拿著擄來的靈魂四處招搖。』

乾硬的一聲「喀噠」,長松被吸引著回過頭去。

在酒庫間的小路轉角,有人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長松,長松不禁後退一步,因為對方是個人偶。

註:狸囃子:指夜晚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祭典音樂,一般認為是狸敲打自己腹部發出的聲音。在江戶時代是民間流傳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少女人偶的發簪映著燭火閃閃發亮,她身穿鹿紋黑領的黃八丈(注一),雖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妝扮,不過卻是個做工精緻講究的人偶。

她看來像浮在半空中,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後面有個黑衣人。那是街頭賣藝的操偶師嗎?長松從未見過有人使用如此精緻的人偶來表演,他只看過臉蒙著黑布的操偶師,手拿一尺的粗糙人偶,一邊胡亂哼著凈瑠璃(注二)一邊讓人偶跳舞的表演。說是跳舞,也只是讓人偶揮著兩袖,和眼前的人偶根本無法比擬。

『小兄弟,要上哪兒去啊?』

人偶歪著頭問道,長松不由得也隨她歪了頭。

「這孩子啊,」令人驚訝的,這次換男人說話了,人偶喀噠一聲地抬頭看著那男人,「才剛送完便當給在銀町工作的父親,現在正要回家。這不是很讓人感動嗎?在這群魔亂舞的世道中,只靠著一盞燈籠就敢走在夜路上。」

『真是,還真孝順哪。』

黑衣人坐在酒庫一角歷經風吹雨淋的老舊酒瓮上,像抱孩子般地將人偶放在膝上,抱著人偶的兩手清楚可見。若那是黑衣人的手,那麼又是誰在操控人偶呢?難道人偶是活的嗎?

「孝順的人會有好報,人魂販子不會找上他,若是玩到忘記回家的孩子,他早就抓起來揉成圓球丟進袋子里了。當黑羅紗袋裡的靈魂又多一個,就表示又有一個孩子不見了。」

黑衣人走到嚇得嘴都合不攏的長松面前,低聲地笑著:「放心吧,反正袋子是袈裟改的,不只染滿線香味,連誦經聲也滲在其中,被那販子背著搖來搖去,連準備供品超渡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少女噗嗤地笑了出來。『那還真是不錯哪。』

「就是啊。」

黑衣人說完後,突然從酒瓮站起身,隱沒在酒庫的陰影中;之後只見角落探出人偶的臉,但她一瞬間也失去蹤影。

巷子里傳來男人的聲音:「路上小心吧,加緊腳步,別分神了。」

長松呆楞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眨了幾下眼睛後,總算回過神來。他慌慌張張地追過去,拿起燈籠往巷子里照,長長的巷子里什麼人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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