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章

舊社會官官相護百姓遭殃

新社會理應該正義伸展

誰料想王鄉長人比法大

張司機害人蟲逃脫了法網

——方四叔賣蒜薹路上慘遭車禍,瞎子張扣在公安局前為四叔鳴冤叫屈演唱片段

中午時分,四嬸昏昏沉沉地側卧在床上,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便趕緊爬起來,搓搓眼,看著那個頭戴大檐帽,身穿警察服的年輕姑娘白生生的鵝蛋形臉。

四十七號,你為什麼不吃飯?女看守問。

女看守生著兩隻大黑眼,睫毛忽閃忽閃地眨,四嬸從心眼裡喜歡這個俊姑娘。女看守摘下大檐帽,扇著風說:

來到這裡,要老老實實,有什麼問題交待什麼問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該吃飯要吃飯。

四嬸心裡泛起一股熱浪,老眼裡夾著兩泡淚,連連點著頭。女看守留著個男孩子式樣的小分頭,頭髮黑鴉鴉的,更顯出臉蛋子的白凈來。

姑娘……四嬸撇歪著嘴,想說句什麼,眼淚哽了喉。

女看守戴上帽子,說:

好啦好啦,快吃飯吧!相信政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漏掉一個壞人。

姑娘……俺是個好人,快放俺回家吧……四嬸哭著說。

你這個老太婆,真是啰嗦!女看守皺皺眉頭,嘴巴兩邊顯出了兩個小酒窩,放你不放你,我說了也不算。

四嬸抬起胳膊擦擦鼻涕,撩起衣襟揩揩眼淚,問:

姑娘,你今年多大啦?

女看守一瞪眼,顯出一副厲害樣子來,說:

四十七號,不該問的別問!

俺看你長得這麼俊,心裡喜得不行,就隨口問問。四嬸說。

你管我多大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問問。

女看守撲哧一笑,說:

二十二啦!

喲,跟俺家金菊同歲,屬小龍的。俺那個閨女不出息,連你一半也趕不上……四嬸感慨地說。

你快吃飯吧,吃了飯好好想想你乾的事,老實坦白交待。女看守說。

姑娘,你叫俺想什麼?

為什麼逮捕你你不知道?

俺怎麼知道……四嬸一歪嘴,又哭起來。四嬸哭著說,俺正在家裡吃飯,吃著谷麵餅子就著紅鹹菜,就聽到大門外有人叫俺,一出門,就有人抓住了俺的手,俺嚇得閉了眼,等俺睜開眼,手脖子上明晃晃的,鎖起俺來啦……俺閨女在屋裡哭,她快要生孩子啦,說了也不怕您笑話,她懷著個私孩子。俺叫著,公安局就把俺拖著跑了,還有個女公安局,個比你高,沒有你俊,心眼比不上你好,她可凶,還踢了俺好幾腳……

行啦行啦!女看守不耐煩地說,你快吃飯吧。

姑娘,你心煩啦?四嬸說,你們公安局有多少人不好抓,抓俺個老婆子來幹什麼?

你沒去砸縣政府?女看守問。

那就是縣政府?四嬸說,俺不知道。俺有冤枉,俺老頭子,身體棒棒的,一點病也沒有,生生被他們給軋死啦……

四嬸嗚嗚地哭起來,哭著說著:

姑娘……俺有冤枉……

女看守說:不許哭,也不許叫我姑娘,叫我看守員,或是叫政府,她們都這樣叫。

那位大妹妹跟俺說過,要叫政府,不許叫姑娘。四嬸指指趴在對麵灰床上的女犯人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弄弄就忘啦!

快吃飯!女看守說。

姑……政府,四嬸指指那個烏黑髮亮的饅頭和那缽子蒜薹湯,問:這飯,要不要錢?糧票?

女看守哭笑不得地說:

你吃吧,不要錢,也不要糧票,敢情你是怕收你的錢和糧票才不敢吃呀!

姑娘,你不知道,俺老頭子一死,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打架,分家,折騰得一文錢都沒有了……

女看守轉身就走,四嬸問:

姑娘,你找了婆家沒有?

四十七號!夠了,老瘋婆子!女看守說。

現如今的閨女,都是火爆仗脾氣,不讓老人開口說話。四嬸說。

女看守把鐵門用力帶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篤篤響著,走到盡頭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吱吱扭扭地響著,好像舊水車的聲音,監獄院里有樹,樹上有知了的叫聲。

四嬸嘆了一口氣,拿起那個黑饅頭,放在鼻子上聞聞,用手掰開,撕下一塊,放在涼透了的蒜薹湯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裡,嗚嗚呀呀地嚼起來。

對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個身,仰面朝著天花板,長吁了一口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不再吃點啦?

中年女犯人睜著兩隻黯淡無光的大眼,苦笑著搖搖頭,軟疲疲地說:

心窩裡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個饅頭,剩下的半個放在那張灰色的小方桌上,幾個綠蒼蠅在上邊爬。

四嬸吃著饅頭說:

這是陳麥子面蒸的,有點霉味了,就是這樣,也比谷麵餅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說話,兩隻大眼直瞪著監室的灰頂,半天也不轉動一下。

四嬸吃完饅頭,喝光缽子里的蒜薹湯,兩眼直盯了半天那塊放在灰桌上正被蒼蠅啃咬著的剩饅頭,不好意思地問:

他大嫂子,你看我這缽子里沾著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塊饅頭皮,擦著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點點頭,說:

大嬸子,您都吃了吧!

這是你的口糧,我吃不大對勁。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嬸子。

那俺就吃了,四嬸從床上下來,移到灰桌前,把那塊沾滿蒼蠅屎的饅頭抓在手裡,對中年犯人說: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饞,細米細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點點頭,兩隻灰色的大眼裡突然有兩顆黃淚珠子滾下來。

他嫂子,看你這樣心裡定有什麼難受事?四嬸問。

中年犯人不說話,大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地在臉上滾。

想開點吧,四嬸也眼淚汪汪地說,人活著是不容易。俺有時候就想,人哪裡比得上條狗呢?狗有人給它拌糠吃,沒有糠吃泡屎也就飽了。狗身上有毛,不用發愁沒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著吃,又要操持著穿,忙忙碌碌一輩子,到老來,養著好兒女還好,養不著好兒女還得挨打受罵……

四嬸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臉上的老淚。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臉埋在被子里,嗚嗚地大放悲聲,那兩個肩,顫抖得厲害。

四嬸顫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邊上坐下,用手拍打著她的肩頭,說:

他大嫂子,快別這樣啦,看開了就好了。這個世界,本不是咱這號人活的,人都是命,沒下生就定好了的,該著你當官當將,該著你為奴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們關在這裡,也是天老爺早給安排好了。這裡還好,有床,有被,吃飯也不要錢,就是這窗戶小了點,憋氣……想開點吧,實在活不下去,尋思個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聲更大了,站崗的兵把臉貼到鐵窗上,大聲說:

四十六號,不許哭!

崗哨用巴掌拍著窗戶上的鐵棍,說:

不許哭,你聽到了沒有!

女犯人的哭聲低下去,肩膀還顫抖著。

四嬸挪回自己床上,脫了鞋,盤腿坐著,蒼蠅滿室飛動,嗡嗡聲一陣大一陣小。褲腰裡有些癢,伸手摸出一個肉乎乎的東西來,貼近眼一看,是個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兩個大拇指甲蓋之間,把那虱子擠成一張皮。四嬸記得家裡是沒有虱子的。便疑心這監室的床鋪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縫裡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動,她興奮地了一聲,說: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沒吭聲,四嬸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專心捉起虱子來。用指甲蓋擠虱子太費勁,四嬸就把虱子扔到嘴裡去,前門缺牙,放到後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個吐了一張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嬸嚼得上了癮,把什麼痛苦啦、煩惱啦,忘得乾乾淨淨。

中年女犯人的嘔吐聲把四嬸驚擾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嬸把它們擦到牆上。

女犯人在乾嘔,大張著嘴巴,卻不見嘔出什麼來。四嬸拖拉著鞋過去,捶打著女犯人的背,口裡連連發出嘆息。

女犯人嘔了一陣,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線,有氣無力地躺倒,閉著眼,大聲喘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樣了?

女犯人睜開沒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著四嬸,好像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問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嬸問。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

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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