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三月十一日。零六三零時。
奇境島。第六區。武曲學園女生宿舍。
如果可以的話,姜沐雪希望自己永遠不會從睡夢中醒來。
只要這麼一直沉睡下去,令人難熬的明天就不會到來。
然而,這般卑微的願望終究是不可能阻止時間的腳步。
明天終究會變成今天,自己終究必須迎接這嶄新的一天。
話雖如此——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明明都已經在奇境島呆了半年以上的時間了,理應對一年四季過於充沛的雨水習以為常,但正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這場突然而至的暴雨只會叫姜沐雪的厭學情緒變得更加嚴重。
「要不請病假算了……」
反正有出院證明,在執行任務期間不幸負傷,不得不在家休養幾天,聽起來倒是合情合理。
再加上明天就是森林節,雖然跟自己沒多大關係,但好歹是奇境島的法定假期,今天不去上學,班主任伊蓮娜估計也不會找自己的麻煩。
充分的休息的確能讓「身」的傷疤加快癒合,可「心」的創傷,要何時才會痊癒……姜沐雪毫無頭緒。
能通過公會心理醫生的測試,證明自己並未罹患PTSD[1],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但這可不是什麼「免死金牌」——要是被學園發現自己一直都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絕對會被強制休學吧?幹員履歷上出現這種記錄,簡直跟「社會學死亡」沒什麼兩樣。
經過一番利弊權衡後,姜沐雪得出的最終結果還是「照常上學」。
行走在冰冷的地板上,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宿舍中回蕩。
初來乍到之際,或許還有些緊張、不安,但事到如今,已經完全適應這種生活方式。
一如既往的,走進洗手間,刷牙洗臉,整理頭髮,望著這張大家都誇「可愛」、「漂亮」的臉……在此之前,姜沐雪還會覺得「確有其事」,但現在,經歷過現實的無情打擊後,等到頭腦冷靜下來後,再回過頭看這張臉,能說的,只有一句話:
「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嘛……」
一切都是這麼的普通。
結果,就連能彌補外在的「內在」都是一塌糊塗。
趨炎附勢、外強中乾、不自量力。
這些亂七八糟的「敗絮」即便沒辦法第一眼就看出來,在共事一段時間後也能發現。
大家之所以願意接納自己,無非是因為自己頂著「龍虎山天師府」的頭銜罷了。
明明只要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就好了——普普通通的升學念書、普普通通的入職工作、普普通通的結婚生子,成為這個社會普普通通的一份子。
然而,自己卻偏偏不甘於平凡。
不……更準確的描述是「不能平凡」。
因為「我」是姜沐雪;
因為「我」是姜子牙之後;
因為「我」是龍虎山天師府掌門人的孫女。
因為「我」是傳承千年的魔道派系的繼承者。
所以,絕對不能泯然眾人矣。
然而,自己當初之所以選擇離開龍虎山、來到奇境島的原因……是這個嗎?
根本……不是。
是希望自己變強;
是希望自己擁有阻止悲劇重演的力量;
是希望自己不必再像之前一樣眼睜睜看著重要的親人自相殘殺卻只能傻站在一邊,什麼都做不到。
如果能早點認清自己的本分,堅持己見,不受外界喝彩、掌聲、追捧的影響,事態又何至於此?
但在木已成舟的現實面前,再多的眼淚、悔恨、反省,對已死之人而言,都是於事無補,不過是貓哭老鼠式的「假慈悲」罷了。
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資格站在這個舞台上。
因為可以繼承龍虎山各位前輩衣缽的,只有作為嫡長子的兄長,而作為次女的自己,應該過著與這一切無關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普通女孩一樣外出念書、工作、結婚、生子,享受常人的幸福。
然而,自己卻偏偏出於「為什麼哥哥能拜師,我卻不能」的任性心理,央求各位前輩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回過頭看,這該是多麼貪婪可笑的請求,天師府的各位也不可能對一個小女孩言聽計從,頂多就是教了一些小打小鬧的入門道法。
時至今日,姜沐雪卻依舊在初學者的門檻邊上原地踏步。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局了。
畢竟自己有多少斤兩,姜沐雪心知肚明——既不像爺爺那樣歷經滄桑,也不像兄長那樣天賦異稟,就算再怎麼埋頭苦幹,對她而言,庸人與天才之間的「鴻溝」都是不可逾越的存在。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依照「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上哦」這種童話故事般的規律運作。
烏龜是不可能跑贏兔子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在踏入武曲學園的校門後,姜沐雪卻遺忘了這一點,甚至產生「說不定我是不亞於哥哥的天才」的優越感,直至現實將一幕幕血淋淋的光景擺在她的眼前,她才恍然大悟:
「這一切都是錯覺。」
那麼,自己應該做的,不過是讓這一切回歸原點。
動動嘴皮子容易,現實遠比想像中來得難熬。
所以……只能選擇逃避,不是嗎?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早退,僅僅是從人頭涌涌的訓練場逃回教室,頭腦開始開始思考「如何在最短時間內撇清自己與特洛伊小隊的關係」,而不是「如何坦白事實真相」。
這種做法有多麼的無恥,姜沐雪怎麼可能不清楚?但……就是忍不住。
畢竟人類這種動物,一旦品嘗過虛榮的滋味,哪怕焚心蝕骨,都想要再嘗一次,就好比香蕉入手的猴子,它又怎麼可能輕易把香蕉交出來?
然而——
「咦,小雪今天沒去晨練嗎?」
沒等想出借口,自己就被迫迎接同學們的種種目光——
或是欣喜;
或是羨慕;
或是憧憬;
事到如今,這些目光只會讓姜沐雪感到煎熬。
「身、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就直接回教室了。」
在這種狀態下,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振臂一呼、發號施令了。
將書包緊緊抱在胸前,低頭趕路的自己,一定跟行將就木的老太太沒什麼區別吧?
可即便回到座位上,同齡人們卻並沒有「到此為止」的意思。
「小雪你身體是哪裡不舒服?需要我陪你去校醫室嗎?」
「難道說是太累了嗎?跟特洛伊學長一起承接的委託一定不輕鬆吧?」
「小雪小雪能跟我們說說你跟特洛伊學長接手的是什麼委託嗎?殲滅魔獸?肅清幫派?逮捕兇惡罪犯?」
「過程一定相當驚心動魄吧?就像是好萊塢電影一樣爆炸啊槍戰啊人質啊什麼的對不對?」
他們並沒有惡意,僅僅是對上述一切感到好奇而已,這就跟人們會對當紅偶像明星的私生活充滿興趣是一個道理。
但不合時宜的好奇心,對如今的姜沐雪來說,卻與灑在傷口的鹽無異。
面對無心之失所帶來的萬分痛苦,她只能咬緊牙關,勉強在嘴角擠出一絲笑意。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點累了,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如姜沐雪所願,喧囂的年輕人們終於消停下來。整個教室說是「鴉雀無聲」,都毫不為過。
事發突然,反而叫她感到氣氛有什麼不大對勁。
剛才的話語,並非命令,而是陳情——雖說能讓一部人明白自己的難處,不再強人所難,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通情達理。
所以,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在彈壓眾人的興緻。
正當姜沐雪重新抬起頭來,試圖弄清這是怎麼回事,一道怨氣橫生的視線朝她迎面襲來。
「事到如今,你還裝什麼柔弱呢?」
就像是被摩西一分為二的紅海一樣,聚集在她周圍的人群自動自覺讓開一條過道,而站在其盡頭的發聲者,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金髮美人。
姜沐雪一眼就認出對方是何方神聖——
格蕾西·威克,翠玉級幹員,武曲學園實力最頂尖的學生之一,聽聞上一年就是她代替缺席的本鄉隼人,與特洛伊一共出征「聯合演習」,無奈運氣不佳,在第一場預賽中遭遇被視為奪冠熱門的另一所私營軍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