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其五 京大青龍會Blues

凄凄慘慘戚戚。

不管對我那無人能敵的天真、舉世無雙的愚蠢吐多少口水都嫌不夠。實在太窩囊、太愚昧了。我至今的長久相思全都白費了。不,從一開始,我的戀愛就沒有對象存在。我是對著不會說話的人體模型唧唧喳喳說個不停,頻送秋波。可能的話,我想猛敲我這顆愚鈍的頭,消去所有記憶。我想把我對她的迷戀,深深愛著她的鼻子這種無可救藥的昏昧情緒,全都連根拔除。

只要能見到她一眼,我就很高興;在能跟她說到話的日子裡,即使我回到住處,心都還是暖的;她出於禮貌寄給我的賀年卡,我都夾在《英日辭典》的S頁[1]里。我最近談的都是荷爾摩的事,大家可能會以為我不再那麼關注早良京子了。錯,錯,錯,那是不可能的事。京大青龍會有聚會時,我的視線之內總是有早良京子的身影,沒有聚會的時候,她的殘留影像也隨時在我的心中呼吸著。這一年來,我一直是以誠實、沉穩的態度來對待她,用吻合的眼神看著她美麗的鼻子。我平日的舉止有多紳士,從早良京子會在晚上突然來我住處找我這件事,就不言而喻了。

但是,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虛幻的美夢與獨角戲。因為從一開始,在她的視線里,就只有一個男人的身影。

千金難買早知道。

[1]早良的讀音是Sawara,所以安倍把她寄來的卡片夾在字母S頁。

早知道,那一天、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我就這麼做、那麼做了,這種後悔的排列組合不斷湧上心頭。我沒有向早良京子表明我的愛意,也沒想過要向她表白,還搬出「隱忍才是唉」這種完全跟不上時代的「葉隱」[1]教諭,用毫無意義的理論來武裝自己。直到現在失去了心靈依託,空中樓閣在空中瓦解了,我才清楚知道,自己只是個膽小、擁有敗犬性格的男人。從第一次見到早良京子卻不敢跟她要手機號碼那天晚上起,我的勇氣就沒有半點成長。

回首這一年來自己的毫無作為,一股令人咬牙切齒的遺憾席捲而來。我一再責怪自己,不管結果會多難堪,都該表明自己的心意。更好笑的是,在我內心深處竟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她。其實,哪談得上失去呢?我根本連嘗試得到她的決心和勇氣都沒有。我的心破了一個洞,泡在苦汁里的悔意不斷從那裡溢出來。我撿起被打上岸,用縷縷後悔補綴起來的貝殼,短短嘟囔一句「nopainnogain」,重新開始後悔的排列組合。

據高村說,那完全是一見鍾情。就在我對早良京子一見鍾情的三條木屋町居酒屋「貝羅貝羅吧」的迎新會上,她也對蘆屋這個男人一見鍾情。看到早良京子那麼積极參加京大青龍會的活動,我還曾驚訝地想——她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社團呢?這是多麼可笑的情景啊!也就是,我看著我自己被投射在前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1]《葉隱》是日本武士道的經典書籍,也是武士的代名詞。

據高村說,那段戀情幾經波折。剛進大學時,蘆屋有個從高一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那個女孩為了考上蘆屋就讀的京都大學,正在家鄉的補習班準備重考。所以,在兩人去酒類專賣店採購琵琶湖露營時所需飲品的回家路上(我是跟楠木文一族,去買咖哩材料),早良京子向他告白了,可是他並沒有接受。兩個禮拜後,早良京子參加完教育學院的班會,正要回家時,在四條看到蘆屋和前來京都遊玩的女朋友走在一起,受到打擊的她,頹喪地走到鴨川沿岸,坐在丸太町橋附近的長椅上一個人啜泣。高村不知道我就睡在旁邊的長椅上,後來發生什麼事,我比誰都清楚。沒錯,我絕對忘不了,那是祗園祭宵山三天前的事。

據高村說,那是早良京子舞會了。蘆屋跟正用功準備重考的高中女朋友在四條見面,並不是為了一解相思之情,而是為了想選擇早良京子為新女友,所以,找她來結束長達三年的交往關係。她為了挽回蘆屋的心,一個人趕來了京都。

據說,蘆屋和早良兩人的交往始於祗園祭宵山。我想起哪天,早良京子和蘆屋一起來到四條河岸,從她臉上絲毫看不出三天前哭過的痕迹,展露出清新柔和的笑容,那一幕幕彷彿就像昨日。原來,那是在幾個小時前成就了愛情的女孩與大家分享的幸福。我不知道那種笑容有一半是因為蘆屋,還傻傻地沉浸在幸福的氛圍里。啊!如果可以回到那時候,我真想給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據高村說,早良京子還是一樣深深地米莉安蘆屋。他說他一點都不知道蘆屋哪裡好,但是只要一提到蘆屋,早良京子向來沉穩的性格就會突然像打開了開關似的,變得很熱情。交往半年時,蘆屋身旁還偶爾會閃過那個前女友的身影,激動的早良京子差點就殺到蘆屋家鄉的補習班去找她理論了。Loveisblind(愛是盲目的)這句話,簡直就是為她而存在的。目前最危急的問題,就是蘆屋的前女友經過一年的重考生活後,考上了同志社大學。不知道是為了復仇,還是偶然的結果,總之,她來到了京都,意圖不明。高村私下很擔心,早良京子對這件事非常敏感,不知道會不會採取什麼極端的行動。

最後,高村說,他之所以會這麼清楚早良京子的私事,是因為迎新會那天晚上跟早良京子交換手機號碼後,彼此就成了在學校生活中交換意見的朋友。關於這次的事,早良京子也發了簡訊跟他說,她已經強烈要求蘆屋的態度必須再柔軟一些,所以,請高村跟安倍一起去參加例會。高村說,他打算從後天的例會開始重回社團,一來因為我也會參加,二來為了早良京子,也該跟蘆屋建立起協調管道。

我背靠著牆壁,思緒逐漸墜入失神的深淵,高村完全沒發現我的異樣,用髮髻男的得意表情繼續說著。言語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割得我滿身是傷,到了氣若遊絲的地步,我只能勉強擠出聲音問他,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早良京子跟蘆屋的事?

「我一直以為你知道啊!因為他們兩人交往的事,全社團的人都知道啦!」

高村撫摸著髮髻的前端,回給我一個帶著苛責的眼神。

我在農學院操場上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也就是說,那是我的大腦皮質和海馬體被宣判Doctorstop的瞬間。[1]

[1]Doctorstop是日式英語,指拳擊選手在比賽中受傷,經醫生診斷不能繼續比賽的情形。

我決定進行的「閉關齋戒」,時間長達九天。

我深鎖大門,緊閉窗帘,拔掉電話線,關掉手機,避開所有可以與人間聯繫的不潔之物,沒入一人世界的深處。我沒去學校上課,蹺掉了家教工作,沒去京大青龍會的例會,也沒參加與京產大玄武組的荷爾摩。光想像自己得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杵在蘆屋與早良京子共處的空間里,我就覺得想吐。例會那天晚上以及荷爾摩前夜,我聽到有人不停敲門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戴著頭戴式耳機,調大音量聽雅志的演唱會CD,專心閱讀高村借我的《三國志》——他會買這本書是因為他以為那是日本歷史。

「閉關齋戒」一直進行到第七天,我才打開了手機,檢查簡訊,幾乎都是來自高村。剛開始是因為聯絡不上我而擔心,接著逐日變成埋怨我不回信的責備字眼。他自己在不久前還不是做過同樣的事?這個男人只會怨別人,就不會說自己。我邊在心中這麼咒罵,邊一一看他的簡訊。

簡訊中也提到兩天前舉辦的京產大玄武組之間的「京都府立植物園荷爾摩」結果。少了我一個人,京大青龍會是以總數九人的成員挑戰對手京產大玄武組的客場戰。我心想八成是輸了,可是看到結果時,不由得大叫一聲:「咦?!」簡訊裡面說,儘管成員比對方少了一個人,京大青龍會還是贏了實力最強的玄武組。我從床上跳起來,繼續往下看。打倒強敵的功臣果然還是蘆屋。他的小鬼們比「衣笠荷爾摩」時更兇猛,不給玄武組一點攻擊的破綻,才短短三十六分鐘就讓對方俯首稱臣了。「大家對蘆屋的攻擊力讚賞不已,開始稱他為『吉田的呂布』。」簡訊最後還加了這麼一句討厭的話。這麼一來,早良京子豈不是成了貂蟬?我進而做了不必要的想像。這種意料之外的精神性自殺行為,把我傷得更深。

「閉關齋戒」的第八天晚上,我的心還無法從惡性通貨膨脹循環中逃脫出來,憂鬱的心情恍如蔓延到了天際,梅雨季連綿不斷的雨從早上便不停地敲打著窗戶。

晚上十點整時,突然響起咚咚敲門聲。會在這種時間來找我的人,一定是京大青龍會的成員,而且十之八九是高村。我想差不多該浸淫人間的不潔空氣,慢慢回歸社會了,但是,還是希望他再讓我安靜個兩三天。更何況,重回俗世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如果是髮髻男,不潔度也未免太高了。基於精神上的判斷,我決定不理睬這個敲門聲。幸虧只敲了一次,接著就沒聲音了。然而,就像算準了時機似的,此時又響起了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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