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儘管我涕淚交流,儘管我打腫了自己的臉,汪銀枝依然冷冷地笑著,毫無寬恕我的表示。這個裝模做樣、骨頭像冰一樣涼的女人,穿著我母親上官魯氏為了方便我吃奶而創造的那種開窗式女上衣,手指玩弄著那串金鑰匙,看著我的表演。她的確有服裝設計方面的天才,這是必須承認的。我母親僅僅是在祖母的大棉襖上挖了兩個方便洞而已,但汪銀枝卻把那兩個洞變成了表演的舞台。滾著花邊的清式偏襟翠綠色夾襖,前胸上開了兩個圓形洞,洞邊與那兩隻水紅色「獨角獸『』牌鏤空繡花乳罩連接得天衣無縫。簡直是桂林山水,真是強盜一樣猖狂的大手筆。是莊嚴的挑逗,美麗的性感。更重要的是,這服裝打破了乳罩的私匿性,打破了乳罩的季節性,它成為炫耀性時裝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女人們上街時,必須考慮乳罩的顏色了。換一件服裝必須換一副乳罩。一年四季里乳罩都要暢銷。乳罩的需求量將大大增加。現在我明白了她製作狐狸皮乳罩並不僅僅是為了挑逗那個小紅臉,是商業。是美學,把女人最美的部位不分春夏秋冬地給予特別的關懷和強調。我知道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銀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誠懇地說,「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問題是,」她微笑著說,「我們連一日夫妻也沒有。」

「那次,」我回憶著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說,「那次就算是了。」

顯然,她也在回憶著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她滿臉赤紅,好像剛受了莫大的侮辱,「不,那不是!」她惱恨地說,「那隻算一次無恥的猥褻,一次不成功的強姦。」

她捂著臉,這是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她的習慣動作。也許她捂著臉時正從指縫裡偷偷地觀察著我。這習慣一直延續到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紅彤彤的霞光映紅了窗帘的時候。因為整夜地吮吸乳房,我的腮幫子又酸又麻又脹。她光著身子站在霞光里,宛若一條懷孕的母泥鰍。油滑,金黃,黑色的斑點和花紋。那兩隻滲血的乳頭像泥鰍的胸鰭,隨著她的呼吸,有節律地、可憐地抖動著。當我試圖把那副天藍色的乳罩給她套上時,她一晃肩膀撲到床上。她趴在床上哭泣著。高聳的肩胛骨,深邃的脊樑溝。粗糙的、生著鱗片的屁股。我試圖用被子蓋住她的身體。她打了一個挺,鯉魚會打挺泥鰍也會打挺,她一個泥鰍打挺蹦下床。她捂著臉哭泣著向門衝去。她嗷嗷地哭叫著,聲音那麼大,讓我膽戰心驚。沒臉見人了,沒臉見人了,你讓俺怎麼活下去也。如果從上官金童房間里衝出一個赤身裸體的、捂著臉痛哭的女人,後果不堪設想。這個女人顯然處在半瘋半狂的狀態。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的人民大街上積存著一汪汪的雨水,雨水裡浸泡著一條條毛毛蟲似的楊花,冷氣逼人。國際婦女節是法定的保護婦女的日子。我怎麼能讓她這樣跑出去?如果放她跑出去用不了十分鐘她就會僵卧在馬路上,嘴裡流著血。她絕對置生死於度外,汽車撞了她還是她撞了汽車已經說不清楚說清楚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似乎聽到車頭撞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可怕的肉膩膩的聲音。就像澳洲的汽車撞死赤裸的袋鼠一樣。袋鼠是從來不穿衣裳的。我不顧一切地沖向門邊,把她的一隻翻來覆去擰著門把的手掰開。

她用力地掙扎著,用頭撞我的胸膛,用牙咬我的手。放開我,我活夠了,讓我去死,她大聲吵嚷著。我心中充滿了無邊無際的厭惡,對一個偽裝成純情少女的女人的厭惡。更為可怕的是,她用她的頭,撞擊門板,一下比一下用力,撞得門板嘭嘭響。我怕極了,萬一她撞死在門板上,上官金童起碼又要去勞改十五年。再有十五年,我就回不來了。當然,我無論是槍斃還是坐牢,並不是大問題,嚴重的是,因為我的原因,讓一個女人死去活來地胡折騰。你真是混蛋!你為什麼要把她請進來呢?後悔葯沒有賣的,當務之急是安撫,安撫住這個其實十分光棍的、意欲毀掉一切的女人。我抱住了她的肩膀,悲壯地說:「姑娘,我會對你負責的!

她不掙扎了,但仍然在哭訴,並且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我說:姑娘,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走吧,登記去,結婚吧。我不要,我不要你憐憫我。她臉上那種瘋狂的表情消失了。面對著這張突然變得實事求是的臉,我感到十分吃驚。

她把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定義為「無恥的猥褻和不成功的強姦」,使我大吃一驚,並感到激烈的憤怒。這種翻臉不認人的女人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上官金童,你鼻涕了一輩子,難道就不能硬氣一次嗎?這爿店給她,什麼都給她,你只要自由。我說:「那麼,請問,什麼時候去辦離婚手續?」

她拿出一張紙,說:「你只要簽個名,一切就妥了。當然,」她說,「我仁至義盡,給你三萬元安家費。請吧。」我簽了名。她把開成上官金童戶頭的存摺給我。

「不要我出庭什麼的了吧?」我問。她笑道:「一切都有人代辦。」她把早就辦好的離婚證扔給我,說:「你自由了。」

我與小紅臉撞了滿懷,彼此謙恭地笑了笑,無言而別。這場戲終於落下了帷幕,我的確感到了重獲自由的輕鬆。當天夜裡,我就回到了母親身邊。

在母親去世前這段時間裡,大欄市市長魯勝利因為巨額受賄被判處死刑,緩期一年執行。耿蓮蓮和鸚鵡韓因行賄罪鋃鐺入獄,他們的「鳳凰計畫」實際上是個大騙局,魯勝利利用職權貸給「東方鳥類中心」的數億元人民幣有半數被耿蓮蓮用來行賄,餘下的全部揮霍乾淨。據說,僅「東方鳥類中心」的貸款利息,每年就要四千萬元。這筆債其實永遠還不清了,但銀行不希望「東方鳥類中心」實行破產,大欄市也不願意讓「東方鳥類中心」破產。這個惡作劇的中心,鳥兒飛盡,院落里生滿荒草,鳥類流連,鳥毛斑斑。工人們各奔前程,但它依然存在,存在於銀行的賬目上,驢打滾一樣滾著自欺欺人的利息,並且註定了無人敢讓它破產,也沒有一個企業能夠兼并了它。

失蹤多年的沙棗花從不知什麼地方歸來,她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她來塔前看了看母親,母親反應很淡漠。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便與司馬糧鬧了一場很古典的生死戀。她拿出一隻玻璃球兒,說是司馬糧送她的定情禮物。又拿出一面大鏡子,說是她送給他的定情禮物。她說至今還為司馬糧保持著童貞。住在桂花大樓最高層總統套房的司馬糧此次歸來心事重重,沒有心思與沙棗花重敘舊情。沙棗花卻像個跟屁蟲一樣緊緊地跟隨著他,煩得司馬糧齜牙咧嘴,跺腳跳高,咆哮如雷:「我的好表妹,你到底想怎樣呢?給你錢你不要,給你衣裳你不要,給你首飾你不要,你要什麼?!」司馬糧甩開沙棗花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怒沖沖地、無可奈何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蹺起的腳踢翻了一個細頸大肚子玻璃水瓶,水流滿桌,濡濕地毯,十幾枝紫紅色的玫瑰花凌亂地垂在桌沿上。沙棗花身穿一件薄如蟬翼的黑裙,粘粘糊糊地跪在司馬糧身邊,漆黑的眼睛直盯著司馬糧的臉,不由得司馬糧不正視她。她的腦袋玲瓏,脖子細長,脖頸光滑,只有幾條細小的皺紋。對女人富有經驗的司馬糧知道脖子是女人無法掩飾的年輪,五十歲女人的脖子如果不像一截臃腫的大腸便像一段腐朽的枯木,難得沙棗花這樣光滑挺拔的五十多歲的脖子,不知道她是如何保養的。司馬糧沿著她的脖子往下看,看到她那兩個深陷的肩窩,還有在裙中朦朧的乳房,無論從哪個部位看她都不像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一朵冷藏了半個世紀的花朵。

是一瓶埋在石榴樹下半個世紀的桂花酒。冰涼的花等待採擷,粘稠的酒等待暢飲。司馬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沙棗花裸露的膝蓋,她呻吟一聲,血色滿臉,彷彿一片晚霞。她像生死不懼的英雄,猛地撲到司馬糧懷裡,纏綿的雙臂,摟住了司馬糧的脖子,熱烘烘的胸脯,緊湊到司馬糧的臉上,揉來揉去,搓得司馬糧鼻子上出油,眼睛裡流出酸淚。沙棗花說:「馬糧哥,我等了你三十年。」司馬糧道:「棗花,你少來這一套,等我三十年,多大的罪,加在了我頭上。」沙棗花說:「我是處女。」司馬糧道:「一個女賊,竟然是處女,你如果是處女,我就從這大樓上跳下去!『』沙棗花委屈地哭著,嘴裡嘟噥著,嘟嘟噥噥火起來,跳起來,蹦一蹦,蛇蛻皮般把裙子落在腳下,仰面朝天躺在地毯上她大叫:」司馬糧,你試試看吧,不是處女我跳樓!「

司馬糧面對著老處女沙棗花的身體油嘴滑舌地說:「奇怪奇怪真奇怪,你他媽的還真是處女。」嘴上雖然尖酸刻薄,但兩滴淚水卻在眼眶裡了。沙棗花幸福地躺在地毯上,像死人似的她的身體,她的眼睛卻濕漉漉地、痴迷地盯著司馬糧。

一股陳年枕頭瓤子的酸臭味充溢房間,他看到沙棗花的身體頃刻間便布滿的皺紋,一片片銅錢般大的老年斑也從她白皙的皮膚上洇出來。正當司馬糧驚訝不已時,市茂腔劇團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演員推開門走了進來。

如果沒有這大肚子,她的身體的確很好,可以用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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