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章

生我者親娘,知我者司馬糧。腦子裡有幾百個精美絕倫的乳房墊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應敏銳,心情舒暢,皮膚滋潤,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怎麼樣,小舅?」司馬糧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抽著呂宋島生產的大雪茄,笑眯眯地問我,「感覺怎麼樣」我滿懷著感激之情說:「感覺好極了,從來沒這麼好過。」司馬糧說:「小舅,我要徹底拯救你,走,換衣服,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加長的「卡迪拉克」牌豪華轎車,把我和司馬糧拉到大欄市的繁華商業區。

車停在一家新裝潢完畢的乳罩商店前。當人們圍觀像龍舟一樣的轎車時,司馬糧帶著我來到店前。寬大的櫥窗,櫥窗里擺滿模特,大玻璃頂天立地,處處透明。

門面上用花體美術字寫著「美爾乳罩店」「精工製做,世界一流,既是時裝,更是藝術」。「小舅,怎麼樣?」他問。我朦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說:「很好!」他說:「那麼,你就是這家乳罩店的老闆了。」我雖然有所預感,但還是大吃一驚:「我不行,我怎麼能行呢?」司馬糧笑道:「小舅,你是乳房專家,乳房專家賣乳罩,是全世界最合適的人選。」

司馬糧拉著我進入寬敞的店堂。電動感應門無聲地開又無聲地關。內部裝修尚未結束,四面牆壁,全用大玻璃鑲貼,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屬材料。吊燈、壁燈,都是乳房的造型。幾個工人,正在用絲棉揩擦玻璃。包工頭殷勤地跑上來,對著我們鞠躬。司馬糧說:「小舅,有什麼不滿意的,儘管提出來。」我說:「『美爾乳』,不好,太一般。」司馬糧說:「你是專家,你說吧,叫什麼好。」

「獨角獸」,我脫口而出,「獨角獸乳罩大世界」。司馬糧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藝兒,可都是成雙成對的呀!」我說:「獨角獸好,我喜歡。」司馬糧乾脆地說:「你是老闆,你說好就好。趕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爾乳』,叫『獨角獸』。『獨角獸』,『獨角獸』,」司馬糧笑著說,「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這樣有風格的店名,用刺刀頂著我我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儘快提出來,你是主人,要有當家做主的精神。」

我未進店就感覺到了,櫥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麗是一流的,風情是絕頂的,胸前戴的乳罩是精美無比的,可惜,製造模特的混蛋們,偷工減料,沒給她們造上乳頭。我指著那些模特,說:「這些模特,有奶子沒奶頭。」司馬糧吃了一驚,說:「真的,去搬個來我看!」

店裡人匆忙搬過一具模特,乳罩真漂亮,金黃色的緞子底,綉著紅色的小花,上半邊是金絲線的網路,下半邊是有彈性的托兒。一針一線都不馬虎。戴上這樣的乳罩如果穿著衣服上街實在是一種對美的欺侮。司馬糧一把揪下那乳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只有兩個饅頭狀的鼓包而已。司馬糧怒道:「這簡直是胡鬧,沒有奶頭,算什麼女人?!一律換掉,重新製做。」一個店員畢恭畢敬地說:「司馬先生,模特……都是這樣的……」司馬糧說:「不行,重新給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樣,該有什麼就得有什麼!」他一巴掌扇倒了那個只穿著一條金黃色繡花褲衩的模特,罵道,「這他娘的算什麼?!——那個塑料模特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告訴他們,都給我做成實心的,不但要有奶頭,還要會眨巴眼,會笑,會說話。媽的,不就是多花點錢嗎?」

「小舅,」鑽進「卡迪拉克」後,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說,「您可真是成精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如果還忘不了獨乳老金,咱就把她買下來放在櫥窗里。」「我跟她已經恩盡情斷。」司馬糧拍了一下額頭,說:「啊呀,好!我怎麼把這事忘了呢?」他興奮地在車座上亂顛屁股。他說:「小舅,我有一個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著,沉浸在他構想出來的美妙情景里。

「獨角獸乳罩大世界」正式開業那天,門口擺滿了花籃,魯勝利的花籃與獨乳老金的花籃放在大門兩側。耿蓮蓮的花籃放在最不顯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馬糧說,這是土老帽的把戲,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們放氣球。我們放飛了一萬隻乳房狀的氣球。讓乳房滿天飛,向全人類傳達愛的信息。我們還放起了兩個巨大的氫氣球,氫氣球上掛著兩條紅布大標語,標語用金黃大字,每個字都像磨盤一樣大。「抓住乳房就等於抓住女人」在空中輕輕地飄蕩著:「抓住女人就等於抓住世界」輕輕飄蕩在空中。這是一個邏輯學上的三段論,被省略掉的結論是:「抓住乳房也就等於抓住了世界」。司馬糧導演的最精彩的節目還在後頭。

他重金聘請了正在「伊甸園歌舞廳」跳舞的七個俄羅斯舞女,來當我們的活模特——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興奮激動的原因——這七個舞女,都是司馬糧的胯下之馬,只要給美金,沒有她們不幹的事情。這是七匹貨真價實的大洋馬,一律是亞麻色的光滑頭髮,碧眼高鼻闊嘴,脖子像啤酒瓶頸,胳膊修長柔軟,好像沒有骨頭。大腿豐滿。小腿優美。屁股上翹,像噴氣式戰鬥機。肚子平展,像繃緊的鋼板。皮膚像凝固的脂油。當然,頂頂重要的是,她們都有自然天成的豐乳。遵照司馬糧的指示,七個舞女,穿著七套精美的乳罩和褲衩,顏色分成赤、橙、黃、綠、青、藍、紫。褲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網狀的。乳罩造型優美,做工考究,是專門去法國訂做的。由於是表演性的,乳罩的尺寸較小。那七個舞女的經紀人曾提出裸體表演,被司馬糧堅決回絕。司馬糧說,不是我捨不得錢,我們是乳罩店,要推銷乳罩,要讓人看到戴乳罩之美,弄七個光腚猴子去幹什麼?砸我們的牌子?再說,大欄市人現在正處在最文明也最野蠻的階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騎毛驢。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慮大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羅斯舞女捧著綵綢,讓我和魯勝利,還有另外幾個領導人剪綵。綵球落在瓷盤裡。一片掌聲。閃光燈閃光。攝像機攝像。一片掌聲又一片掌聲。活潑的俄羅斯舞女把綵球拋向觀眾,然後便即興表演劈腿扭胯舞、搖頭擺尾舞、抽筋肚皮舞。她們的肉體在「獨角獸」門前炫耀著,賣地瓜的小販和用「摩絲」做成飛機頭的時髦青年因為擁擠打起架來。交通堵塞。警察前來開道。混亂中魯勝利的轎車被人扎破了輪胎。有一個狡猾的少年——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鉤的後代——躲在人腿縫裡對準俄羅斯舞女的屁股射了一隻製做精美的羽毛箭。箭鏃是用青銅製做的、箭桿是用黃楊木製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個俄羅斯舞女帶著羽箭繼續舞蹈。為此,司馬糧獎給她一千美金。眼花繚亂。開業典禮結束,我躲在董事長辦公室里三天沒有出門。

「可是,女人並不那麼馴服,她們的乳房,不會隨隨便便讓你抓住。」在「麗麗咖啡館」里,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獨角獸」用小銀匙子攪拌著杯子里的雀巢咖啡,慢條斯理地說。他久經風霜的腦袋上,銀色的髮絲往後梳著,一絲兒也不亂,他的臉很黑但洗得很乾凈,牙很黃但刷得很乾凈,手指蒼黃但皮膚很嫩。他點燃了一枝中華牌高級香煙,斜眼瞥著我,說,「你是不是認為只要有了司馬糧這個大富翁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裡憋著火,但還是習慣地做出謙恭的樣子,對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盡了風頭至今依然風頭十足的人說,「局長大人,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哼哼,」他冷笑著,「司馬庫——這個雙手沾滿高密東北鄉人民鮮血的反革命——的兒子,仗著有幾個臭錢,竟成了大欄市的最貴賓,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過去是個什麼東西?奸屍犯、精神病,現在竟成了董事長!」階級的仇恨把「獨角獸」燒得兩眼通紅,他的手指把煙捲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說:「但我今天不是來宣傳革命的,我是來爭名奪利的。」

我靜靜地聽他說。上官金童受人欺負一輩子了,無所謂。他說,你知道,你也不會忘記,在大欄集上,押著你們母子遊街示眾那次,我為革命身負重傷——是的,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獨角獸」戰鬥隊,並在大欄鎮「革命委員會」廣播站開過「獨角獸」欄目,播放過許多對「文化大革命」有指導意義的文章。五十歲左右的人,誰也不會忘記「獨角獸」。三十年來,我一直使用著「獨角獸」的筆名,在國家級的報刊發表過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獨角獸」,人們就會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乳罩聯繫在一起。你跟司馬糧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們這是瘋狂的階級報復,是公然地詆毀公民聲譽。我要寫文章揭露你們。我要向法院起訴你們。我要雙管齊下,運用輿論和法律這兩種武器,跟你們進行殊死鬥爭。

我腦門子一熱,說:「隨你的便。」

他說:「上官金童,別以為魯勝利當了市長,你就可以有恃無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長,比她官還大。她的那些醜事,我全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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