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服刑期滿的上官金童懷著羞怯、慌亂的心情,坐在汽車站候車大廳的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等待著開往高密東北鄉首府大欄鎮的公共汽車。

天還沒完全亮,大廳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幾簇枝形吊燈純屬擺設,只有兩盞度數很低的壁燈放著黯淡的黃光。大廳里那十幾張黑色的長條椅上,躺著一些霸道的時髦青年,他們打著響亮的呼嚕,說著夾纏不清的夢話,有一個在睡夢中還高高地蹺著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褲管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晨曦透過霧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廳明亮起來。上官金童從他面前那些橫躺豎卧著的人們的衣著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一個嶄新時代的氣息。地上儘管布滿痰跡、污紙,甚至還有臊氣衝天的尿液,但地面卻是用高級的大理石板材鋪成。牆壁上儘管伏著一群群肥胖的蒼蠅,卻貼了花紋明亮的塑膠壁紙。這一切,都讓剛剛從勞改農場的黃土屋裡鑽出來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鮮、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陽光把濁氣逼人的候車大廳照亮時,候車的人們開始活動。一個蓬著頭髮、滿臉粉刺的小夥子從躺椅上坐起來,搔了幾下腳丫子,閉著眼睛,摸出一根壓扁了的過濾嘴香煙,用塑料殼的氣體打火機點燃。他噴出一團煙霧,接著咳出一口黃痰,吐在地上,並趿上鞋子,習慣性地用腳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並排躺著的一個女人側著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幾下身體,發出一串撒嬌的哼哼聲。開車了!

小夥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來,用通紅的手背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當她發現受了小夥子欺騙時,便用拳頭打了他幾下,哼哼著,又躺下去。

上官金童看到了這個女人年輕的肥大臉盤,和那臉盤上油汪汪的短鼻子,還有從粉紅襯衫縫隙里露出來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後他又看到,小夥子戴著電子手錶的左手肆無忌憚地從女人的襯衫開氣里伸了進去,摸著那兩個扁平的乳房。

一種被時代淘汰了的悵惘,像蠶吃桑葉一樣,啃著他的心。他幾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經四十二歲了。我好像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變成了一個中年人。

年輕人們的親昵舉動,羞紅了他這個旁觀者的臉,他把頭扭過去了。不饒人的年齡給他的灰黯心情又塗抹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他的思緒像飛奔的車輪一樣旋轉:在這個人世上,我已經活了四十二年了,可這四十二年里,我都幹了些什麼呢?逝去的歲月,就像一條被濃霧遮住的通往草原深處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裡就是那瀰漫的霧氣了。大半輩子過去了,而且,過得非常糟糕,非常齷齪,連自己都感到可憐、噁心。後半輩子,從被釋放那天起,就算開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呢?

迎著他的目光的,是候車大廳牆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鑲貼畫,畫上,一個肌肉發達、腰際飾著幾片綠葉的男子挽著一個裸露上身、頭髮像馬尾一樣飄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間里向著想像中的無限的空間飛翔,這一對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臉上那渴求和嚮往的神態使他感到心中產生了一種偉大的空曠,這種悲愴的空曠感,是他躺在黃河人海處的黃土地上,仰望著純藍色的無邊天空時多次體驗過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遠處,那一排紅色小旗,是勞改幹部為服刑人員划出的警戒線,幾個背槍騎馬的幹警,在紅旗外邊的攔海大堤上馳騁著。退役軍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來的雜種狗,跟在巡邏警察的馬後,慵慵懶懶地跑著,並不時對著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吼叫。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裡,結識了牧馬人趙甲丁。這是個因為毒殺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文質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學院的講師。他毫不隱瞞地對上官金童講述他設計毒殺妻子的細節,計畫的周密令人嘆為觀止,但他老婆總是陰差陽錯地避開。上官金童也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案情。趙甲丁聽完上官金童的講述,感慨地說:「老兄,太美好了,這簡直是一首詩,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詩意。不過,如果我當時——算了,全是廢話!你的刑判得太重了,當然,十五年熬過了十四年,也就沒有申訴的必要了。」

不久前,當勞改隊的領導宣布他服刑期滿,可以回家時,他竟然有被拋棄的感覺。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懇求道:「政府,能不能讓我永遠待在這裡呢?」負責與他談話的勞教幹部用驚訝地目光看著他,為難地搖了搖頭說:「為什麼?為什麼呢?」他說:「出去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是個無用的人……」勞教幹部遞給他一支煙,並為他點著火兒。勞教幹部拍拍他的肩頭說:「夥計,出去吧,外邊的世界,比這裡精彩。」他不會吸煙,硬抽了一口,喉嚨被嗆了,眼裡冒出了淚水。

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藍色的制服,戴著大檐帽,左手提著一個鐵簸箕,右手拖著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掃著地上的煙頭和果皮,急匆匆地走過來。她臉上掛著厭煩的表情,不時地用腳踢著、或是用笤帚戳著躺在地上的人。「起來!

起來!「她大聲地喊叫著,用笤帚把地上的尿液灑到人們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們爬起來,有的站起來。站起來的都伸展著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鐵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來。他們剛一跳起來,她就把他們身下墊的破報紙,嚓嚓啦啦地掃到鐵簸箕里。儘管上官金童在牆角緊縮著身體,照樣也免不了遭到她的訓斥。」閃開,你長眼沒有?「她說。他用在勞改農場十五年鍛鍊出的機警,迅速地跳到一邊去,看到她不高興地指著他的帆布旅行包,斥道:」誰的?挪開!「他順從地把那個裝著全部家當的旅行包提起來,等到她用笤帚象徵性把那個角落掃了幾下之後,重新把包放到原處,再次坐下來。

在他前邊的角落裡,便是一大堆垃圾,女工作人員把掃起的垃圾倒在大堆上,便轉身走了。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蒼蠅被她轟起來,嗡嗡地飛行一陣後,重新落下去。這時他看到,在通往停車場的那面牆上,開著十幾個小門,小門上方掛著車次牌和到達地。門外,是用粗大鐵管焊成的柵欄,有一些人,已經站在柵欄里,等候著剪票。他終於在候車大廳的邊角上,找到了通往大欄鎮和蛟龍河農場去的831次公共汽車的檢票口。那裡已經站著十幾個人,有的抽煙,有的說話,有的坐在行李上發獃。他摸出車票看看,票上標著檢票時間是7點30分,但大廳正面牆壁上的電子鐘已指著8點10分。他一陣緊張,甚至懷疑要乘坐的那輛車已經開走。他提著破舊的帆布旅行包,排在一個提著黑色皮革包、神色冷漠的男人後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隊的人,感到這些面孔都似曾相識,但卻叫不出一個名字。人們似乎都在打量他,用驚訝的、好奇的目光。一時間他手足無措,既想認出一個熟識的鄉親、又怕被人認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發粘。他結結巴巴地問前邊那個人:「同志……這車是開往大欄去的?」那人用勞改隊管教幹部那樣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鍋里的螞蟻一樣局促不安。不但在別人的眼裡,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裡,上官金童也像羊群里的駱駝一樣,是個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髒亂的廁所里,面對著牆上一塊水銀漶漫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頭。頭上是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捲曲的亂毛,而且,兩個額角已經禿了進去。蛤蟆皮一樣疙里疙瘩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大鼻子通紅,像剛被揪過一樣,褐色的絡腮鬍子,環繞著兩片腫脹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慚形穢,手心裡的汗已經濡濕了手指。那人對著高挑在檢票口上方寫著幾個紅漆仿宋體字的鐵牌子噘了噘嘴,等於回答了他的詢問。

一輛四輪小車,被一個穿著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過來。她用尖細的、像童聲期小女孩一樣的嗓門喊叫著:「包子,包子,韭菜豬肉熱包子,剛出鍋的韭菜豬肉熱包子!」她氣色很好,紅撲撲的臉上泛著油光,頭髮燙成了無數個小卷,像他放牧過的澳洲良種綿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剛出爐的小麵包,手指像剛從烤箱里拿出來的小香腸。「多少錢一斤?」一個穿夾克衫的小夥子問道。「不論斤,論個。」「多少錢一個?」「兩毛五一個。」「給十個。」女人掀開大部變成黑色的白色蓋被,從車旁懸掛的袋子里抽出一塊預先裁好的舊報紙,用鐵夾子夾了十個包子放上去。小夥子手忙腳亂地從一大把大面額的鈔票中尋找零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夥子手上。

「高密東北鄉的農民,這二年可真是發了!」那個腋下夾著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穿夾克衫的小夥子,大口吞咽著包子,嗚嗚嚕嚕地說:「老黃,眼饞了嗎?眼饞就回去摔了您的鐵飯碗,跟著我去販魚。」夾皮革包的男人說:「錢是什麼?錢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著!」夾克衫嘲諷道:「算了吧,老黃,狗咬人,貓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沒聽說過錢咬人。」皮包男人說:「你,太年輕了,跟你說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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