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我……我……不說吧……鳥兒韓雙手緊張地摸著主席台上的白桌布,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主席台一側、主持報告會的中學校長丘家福,結結巴巴地說。說什麼……我知不道……他的咽喉里好像堵著一個很大的異物,每說出一句短語,就像鳥一樣抻抻脖子。在短語的間歇里,他發出一些怪異的非人的聲音。這是鳥兒韓還鄉後的第一場報告會,中、小學的全體師生、區委的全體幹部、還有各村聞訊而來的百姓,把學校的籃球場站得水泄不通。縣報的記者端著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為鳥兒韓拍照。鳥兒韓望望台下的人群,害羞地往後縮著身子,好像要尋找可以依靠的大樹和牆壁。他不說話時便緊縮著脖子,聳著肩膀,雙手捂在褲襠間。

校長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往茶杯里倒了一些開水,送給他,說:「老韓同志,喝口水,潤潤喉嚨,別緊張,台下,都是你的鄉親和鄉親們的孩子,大家都非常關心你,都為有你這樣的名聞世界的鄉親感到驕傲和自豪。同學們,同志們,鄉親們,」校長側過臉對著聽眾,激昂地說,「韓頂山同志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樣生活了十五年。他創造了世界性的奇蹟,他的報告,一定會給我們巨大的教育,讓我們再次以最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為我們做報告!」

台下掌聲雷動,我們都被校長富有煽動性的講話激動得熱淚盈眶。鳥兒韓伸出一隻手,像老鼠試探著鼠夾上的誘餌一樣,摸了一下茶杯的把柄,急忙縮回手,又摸了一下,他才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皺著眉頭喝了一口茶。熱茶燙得他揚起下巴,緊緊地閉起眼睛。茶水沿著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了上。他吭吭地,像老刺蝟一樣咳了一陣,眯起眼睛。彷彿陷入了沉思冥想。

校長轉到他背後,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懇求道:「說吧,老韓,這是在祖國,在故鄉,在親人的懷抱里啊!」鳥兒韓仰起臉,眼裡啪噠啪噠掉出兩滴淚,說:「說?」校長親切地鼓勵他:「說,一定要說!」……「那就說……」他低下頭,雙手還捂著襠間,沉默了幾分鐘,抬起頭,抻脖子瞪眼,艱難地說起來。

「……我、打鳥、那天、黃皮子放槍、我跑、他們追、我一彈弓打瞎他眼、他們抓我、綁胳膊、打腿、用槍托子、繩子拴著一串、一串、一串、三串、一百多人、黃皮子問、我說、下莊戶的、不像、我看你、是個無業的、遊民、啥叫無業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問我、我問誰去、又打我兩耳光、我不服、被綁著、他抽我的彈弓、拉一下皮子、嗖、還說不是無業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槍托子、說、是不是無業的、遊民、小夥子、好漢不吃眼前虧、認了吧、到了火車站、解開繩子、一個挨一個、往裡走、我撒腿就跑、頭上槍子兒嗖嗖地響、炸了營、馬隊迎面圈過來、一刀砍在我頭上、幾顆人頭落了地、白眼珠子往上翻著、滿手是血、上了火車、到了青島、押到碼頭、小日本、站兩邊、刺刀逼著、上船、大船、福山丸、跳板一撤、嘩、船開了、都哭了、爹呀、娘呀、完了、這一翅子、刮到哪裡、不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沒回了、海、浪、晃啊晃、嘔、吐、餓、死了、拖到甲板、扔下海、鯊魚、一口吞下腿、二口吃光、一群群鯊魚跟著、一群群海鷗跟著、到日本了、上岸、坐火車、又坐船、又上岸、到北海道、進山、雪到大腿、凍得臉青、耳朵流黃水、赤著腳、住木板房、不讓吃飽、湯、照見人影、趕下煤窯、小鬼子監工、『刺樓刺』、『樓刺樓』、『石高布石高布』、鬼子話、不通、不通就打、風鑽、頭燈、挖煤、吃橡子面、拉不下來、夥計、不能等死、要跑、死在山上、不給小鬼子挖煤、挖煤煉鐵、造槍、造炮、殺中國人、不幹、跑、不給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

他的話突然具有了感情色彩,聽眾愣了愣,熱烈地鼓起掌來。他吃了一驚,望著台下,又轉臉尋找校長,校長對他翹起大拇指。他越來越流暢地說:「小陳跑了,被捉回來,當著大夥的面,被狼狗扒了肚子。鬼子咕嚕,翻譯說:」太君說了,誰還敢跑?他就是榜樣!『我心裡話,操你娘,只要有口氣,老子就要跑!「熱烈鼓掌。」一個女人,打掃雪的,對我招手,鑽進她的板棚,她說,』大哥,我是在瀋陽長大的。對中國有感情。『我不敢說話,怕她是姦細,她說,』從廁所鑽出去,就是山林……「

就在魯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隊,在大欄鎮街上,歡慶勝利那一天,鳥兒韓從廁所里鑽出去,進入山後的密林。他發瘋一樣地跑著,一直跑得筋疲力盡,栽倒在一片樺樹林里。林中散發著腐敗的樹葉味道,有叮咚的水聲在腐葉下,像彈琴一樣。空氣潮濕,霧氣騰騰,夕陽光如金色的箭,從林木間連續地射進來。黃鸝的啼叫,驚心動魄,一股血的滋味。面前是綠得發黑的草,草葉間結著紅潤的果實。

他吃了一些漿果,滿嘴口水。又吃了一捧白色小蘑菇,腸胃絞痛,嘔吐不止。他聞到自己的身體在鬼鬼祟祟的黃昏里,發散著刺鼻的惡臭。他找到一條山溪,洗去了身上的糞便。溪水冰涼徹骨,他打著寒戰,聽到從礦區的方向,傳來隱隱約約的狼狗的叫聲。小日本發現了,晚點名時他們會發現我不在了。他心裡浮起一種報仇雪恨後的快感。小舅子們,老子跑出來了。看守礦區的日本兵,越來越少,但狼狗卻越來越多,他隱約感覺到,小日本快要完蛋了。不行,還得往深山裡走,小日本要完蛋了,被他們抓回去喂狼狗,多冤哪!想起那大頭尖屁股的狼狗,他渾身皮緊,那些滴著血的狗嘴,拖著小陳的腸子,像吃粉條一樣。他把小日本發給的號服脫掉,扔到溪流中。去你娘的吧!衣服鼓脹起來,像黃色的牛尿脬,順流而下,在岩石邊被阻擋,轉幾圈,又流下去。夕陽如血,山中,樺樹和橡樹、藤蘿和灌木、杉松、馬尾松、半崖壁葉片金黃的野葡萄、從山澗里跌跌撞撞流出來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陽改變了顏色。他無心欣賞景緻,飛快地沿著溪邊,跳躍著那些巨大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處跑去。半夜時,估摸著狼狗追不上來了,便靠著一棵大樹坐下。他感到腳像放在爐火中燒烤著一樣,又熱又痛。肚子一陣陣發熱,熱罷又冷。清冷的月光照耀得山林一片銀輝,山澗中長滿滑膩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鳥蛋,閃著幽幽的青光。溪水聲傳播得很遠,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潔白如雪。他棲身在大樹紫色的暗影里,被寒冷、飢餓、傷病、恐怖、惆悵等等一大堆倒霉的感覺折磨著。有好幾次他甚至想到,這樣莽撞地逃竄出來是不是犯了錯誤,但每當這念頭一冒出來了,他就痛罵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剛扎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負了。

他就這樣在既痛苦又激奮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黎明時,他被自己響亮的夢囈聲驚醒了。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但剛醒來就把夢中的情景忘得乾乾淨淨。他感到渾身都涼透了,心臟像一顆冰冷堅硬的鵝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難忍。夜露很重,樹榦上布滿了一層淋漓的冷汗。月亮已落到西邊的山巒背後,幾顆綠色的星辰在蒼白的天幕上閃爍著。山谷中霧氣蒙蒙,幾隻黑乎乎的野獸站在溪邊用舌頭舔水。他聞到了腥膻的味道,並聽到震蕩山谷的猛獸的呼嘯。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山谷里的霧白茫茫的。他冷,走到陽光里曬著,看到身上,一道道的鞭痕,有許多白色的化膿小瘡,一片片腫脹的包塊,被蚊子和小咬叮的。這哪裡還像個人!眼淚差點流出來。曬得皮膚髮了癢,但雙腿間那一窩東西,命根子,種袋子,冷得硬的像石頭,拘上去,小肚子鈍痛。他想起古老的說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他揉著蛋子,感到冰在慢慢融化,有一些涼涼的濕氣,被揉出來了。他後悔把身上的號衣扔了,怎麼說那也是套衣裳,白天能遮擋身體,夜裡能避蚊蟲。他在樹下找了一些熟悉的野菜,苦菜子、車前草、錐蒜、扁蓄。這些無毒,他吃了。有很多漂亮的野菜、野果,不認識,不敢吃,怕中毒。在山坡上他發現了一棵野梨樹,地下落著一層黃色的小梨子,有一股發了酵的酒糟的味道。他嘗試著吃了一顆,酸甜酸甜,跟中國的梨味一樣的,高興極了,放心地吃了一個飽。然後想記住這棵樹,轉著尋找標記,可四周全是樹,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雖說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但那是中國的定位法。小日本的太陽,是不是也是東升西落呢?他想起太陽旗在火車站前的旗竿上飄揚的情景。回家,他想,跑出來不是本事,也不是目的,回家,高密東北鄉,山東省,中國。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天真少女的影子,她的清秀的長臉兒,高高的鼻子,白皙的豐滿耳朵。想到她,他的心像沉浸在酸甜的秋梨汁里。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日本的北海道地方,應該和中國的長白山連在—起,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進人中國。他想,小日本小日本,彈丸小國,我豁出去三個月,把你走到頭。他甚至想,只要我走快些,也許能趕上回家過年。娘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官家的女兒娶過來,好好過日子。他打定主意,決定去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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