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縣醫院的十幾個醫生,組成了一個醫療小組,在蘇聯醫學專家的指導下,運用了巴甫洛夫的學說,終於治好了我的戀乳厭食症。我擺脫了沉重的枷鎖進入中學,學業突飛猛進,成為大欄中學初中部最優秀的學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黃金的歲月,我有一個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個最聰明的頭腦,我有健康的體魄、令女同學不敢正眼觀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慾,在學生食堂里,用筷子插著一串窩窩頭,手裡握著一棵粗壯的大蔥,一邊說笑,一邊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

我半年內跳了兩級,成為初三一班的俄語課代表,不用申請團組織就吸收我人了團,並立即擔任了團支部宣傳委員,主要負責唱歌,用俄語唱俄羅斯民歌,我的嗓音渾厚,有牛奶般的細膩和大蔥般的粗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欄中學裡燦爛的明星。為蘇聯專家做過翻譯的霍老師,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對我極為欣賞。她多次在課堂上表揚我。她說我有外語天才。為了進一步提高我的俄語水平,她為我牽線,讓我跟蘇聯赤塔市一個九年級女學生通信。

她是一個在中國工作過的蘇聯專家的女兒,名叫娜塔莎。我們交換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著有些吃驚的大眼睛、翻卷著茂密的睫毛看著我……

上官金童的心臟一陣劇烈地跳動,他感到熱血衝上了頭顱,拿著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顫抖。娜塔莎豐滿的嘴唇微噘起,唇縫裡透露出牙齒的銀光,溫馨的、散發著蘭花幽香的氣息直撲他的眼睛,一陣甜蜜的感覺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

他看到娜塔莎亞麻色的秀髮長長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開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親的便是她姐姐的圓領裙子松垮垮地懸掛在那兩隻秀挺的乳房上。她的頎長的脖子、胸脯中間的凹陷一覽無餘。他的眼睛裡莫名其妙地湧出了淚水。

淚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雙乳的全景。一股甜絲絲的牛奶味道直撲他的心靈,他彷彿聽到了來自遙遠的北方的呼喚,一望無際的草原、憂鬱的白樺樹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掛滿冰雪的樅樹……,優美的風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樣閃過去。在這一幕幕的風景中,都站著抱著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

上官金童雙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淚水從他的指縫裡流下來……

「上官同學,你怎麼啦?」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學膽怯地戳了戳他的肩頭。

他急忙藏起照片,說:「沒什麼,沒什麼。」

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娜塔莎拖著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他用毫無障礙的俄語向她說了很多甜蜜的話,但她的表情時而高興,時而惱怒,把他從興奮的高峰拖向絕望的低谷,然後又用一個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從低谷中拖上來。

天亮時,睡在他下鋪的、已經是兩個男孩的爸爸的趙豐年抗議道:「上官金童,你俄語好,俺知道,可你總得讓俺睡覺吧?!」

上官金童腦袋疼痛,好容易擺脫了娜塔莎的倩影,他苦澀地向趙豐年道歉。

趙豐年看著他灰白的臉和起泡的嘴唇,吃驚地問:「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搖搖頭,感到思緒像一輛車,沿著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轟轟隆隆滾下去,山坡下開遍紫色花朵的草地上,美麗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無聲無息地撲上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雙層床的柱子,腦袋往柱子上頻頻地撞著。

趙豐年喊來了教導主任肖金鋼,這是個武工隊員出身的工農幹部,曾經發誓要槍斃穿短裙的霍老師,他認為穿裙子就是腐化墮落。他的生鐵臉上那兩隻陰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腦袋暫時冷卻,他感到自己正從那個可怕的陷阱里掙脫出來。

「上官金童,你搞什麼名堂?!」肖金鋼威嚴地問。

「肖金鋼,餅子臉,老子不要你來管!」為了藉助肖金鋼的威嚴使自己擺脫娜塔莎,上官金童不顧一切後果激怒了他。

肖金鋼對準上官金童的腦袋擂了一拳,罵道:「媽個巴子,竟敢罵老子!霍麗娜教育出來的尖子,我饒不了你!」

早飯時,上官金童面對著玉米粥,感到一陣難忍的噁心,他恐懼地意識到:戀乳厭食症又複發了。他端起粥碗,用殘存在一片渾濁中的清醒意識強迫自己喝,但眼睛一觸到稀粥,就看到有兩隻乳房從碗里活生生地升起來,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滾燙的粥潑在他的腳上,他竟然毫無知覺。

同學們驚叫著把他扶到衛生室,校醫清除了他腳上的熱粥,在燙傷處塗上了油膏。他雙眼發直,望著牆壁上的生理解剖圖。醫生把一支溫度計插到他嘴裡,他的嘴唇蠕動著,就像吮吸乳頭。校醫給他注射了一支鎮靜劑,讓同學們把他扶回宿舍。

他把娜塔莎的照片撕得粉碎,扔到學校後邊的河流里。破碎的娜塔莎順流而下,在一個小漩渦那兒團團旋轉著。他看到破碎的娜塔莎在旋轉中又圓滿起來,像美人魚一樣、赤裸裸地躥出水面,濕漉漉頭髮拖到臀部。她憂傷地歪著頭,脖子上滾著水珠,她的雙手托著乳房,鮮紅的乳頭像成熟的漿果,熟悉的、憂傷的民歌從河流中裊裊升起來。娜塔莎艾怨地看著上官金童。他聽到她清晰地說:「你好狠的心腸!」彷彿有一把刀子扎在上官金童的心臟上,他感到浪潮般乳房的氣味把自己淹沒了……

跟蹤而來的同學,遠遠地看到上官金童張開雙臂撲向河中,還聽到他大聲吆喝著什麼。他們有的跑向河邊,有的趕回學校喊人。

上官金童沉下河底,看到娜塔莎像魚一樣在水草間遊動著,他呼叫著她,一口水把他嗆昏了。

上官金童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母親的炕上。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里響著寒風吹過電線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他試圖坐起來,被母親制止了。母親用奶瓶餵給他一些羊奶。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隻老山羊已經死掉了,瓶里的羊奶來自何處呢?他感到腦子木木的,很不聽使喚,便疲乏地閉上了眼睛。恍惚中,他聽到母親跟大姐說起禳解的事。她們的聲音像從瓶子里鑽出來的,很細,很遠。母親說:「他是中了邪。」大姐說:「什麼邪?」母親說:「我看是個狐狸做祟。」

大姐道:「是不是那個寡婦?她生前頂著狐狸仙。」母親說:「仙家也是,單找我們金童,嗨,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喲……」大姐說:「娘啊,這好日子我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那個半截鬼,快把我作踐死啦……他像狗一樣……可是他又不行……娘,我要是做出什麼事來,您可別罵我……」母親說:「我還能罵你什麼呢?」

上官金童躺了兩天,腦子漸漸靈活了,娜塔莎的形象又時時刻刻地出現在眼前。他在瓦盆里洗臉,發現她在瓦盆里哭。他用鏡子照臉,看到她在鏡中笑。他閉上眼睛,就聽到她的喘息聲,甚至能感到她的柔軟的頭髮垂在自己臉上,她的溫暖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摸索著。上官魯氏被寶貝兒子的奇怪行為嚇得舉手無措,像個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著,跟著他轉來轉去。他的枯黃的臉倒映在水缸里,他說:「她在裡邊!」「誰?」上官魯氏問。「她。」「她是誰?」「娜塔莎!她不高興了。」她看到兒子的手伸進了水缸里。水缸里除了有水沒有任何東西,但兒子卻對著水缸神情激動地咕噥著她聽不懂的話。上官魯氏把他拖到一邊,用木蓋蓋住了水缸。但上官金童已經跪在瓦盆邊,對著瓦盆中的水神說神道。上官魯氏把瓦盆里的水潑掉,上官金童卻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噘著嘴唇湊上去,好像要跟自己的影子親嘴。

母親抱住上官金童,絕望地哭著:「兒啊,兒啊,你這是怎麼了呀!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了這麼大,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沒想到你成了這模樣啊……」

上官魯氏臉上掛著亮晶晶的淚珠,上官金童看到娜塔莎在淚珠里跳舞,從這個淚珠跳進那個淚珠。「她在這裡!」他痴痴地指著上官魯氏臉上的淚珠說,「你別跑,娜塔莎。」

「她在哪兒?」上官魯氏問。

「淚珠里。」上官金童說。

上官魯氏慌忙擦掉淚水。上官金童又喊:「她跳到你眼睛裡去。」

上官魯氏終於明白了,只要能照清人影的東西,就有娜塔莎在裡邊。她把所有的盛水的器具都加上了蓋子,把鏡子埋在地里,窗玻璃上貼上黑紙,並避免讓他看到眼睛。

上官金童立即從黑色中看到了娜塔莎。他已從千方百計逃避娜塔莎的階段升級到瘋狂追逐娜塔莎,娜塔莎也從無處不在的階段退步到躲躲閃閃的階段。

他對著幽暗的牆角喊:「娜塔莎,你聽我說——」他向牆角撲去,腦袋撞在牆上。

娜塔莎鑽在柜子下邊的老鼠洞里。他把臉貼在老鼠洞口,極力地想鑽進去,而且他確實感到自己鑽進了老鼠洞,在彎彎曲曲的地道里,他追逐著她,喊著:「娜塔莎,你不要跑,你為什麼要跑呢?」娜塔莎從另外的洞口鑽出來,消逝了。他四處尋找著,發現娜塔莎把身子拉得像紙一樣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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