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為了滿足高密東北鄉老百姓的強烈要求,公審司馬庫的大會就在他與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電影的地方召開。那裡原本是他家的打穀場,場上還留著一個幾乎頹平的土檯子,這是魯立人領導著群眾鬧土改時的遺迹。為了迎接司馬庫的到來,區幹部帶著背槍的民兵挑燈夜戰,挖動了數百個土方,把土檯子築得與蛟龍河大堤同樣高,台前和台側挖出了一條深溝,溝里滲滿了漂著油花子的綠水。區幹部還從區長特支費里報銷了一筆相當於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窩鋪大集,買來了兩馬車篾條細密,顏色金黃的葦席,在土檯子上紮起了大席棚,棚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紙塊,紙塊上寫著時而咬牙切齒時而興高采烈的話語。剩餘的葦席,鋪在了土台的表面,並沿著台邊的陡峭土壁,像黃金瀑布一樣懸掛下來。區長陪伴著縣長視察了公審大會的場地,他們站在戲樓一樣的檯子上,踩著油滑舒適的席地,望見了蛟龍河中滾滾東去的灰藍色波浪,從河裡撲上來的冷風灌滿了他們的衣服,使他們的褲腿和衣袖像一節節肥大的豬腸。縣長揉揉通紅的鼻尖,大聲地問站在他側後的區長:「這是誰的傑作?」

區長搞不清縣長的話是嘲諷呢還是誇獎,便含含糊糊地說:「我參與了設計,但主要由他帶人搞的。」他指了指那位站在自己側後方的區委宣傳幹事。

縣長瞟了一眼滿面喜色的宣傳幹事,點了點頭,用很低的、但讓身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這哪像召開公審大會,簡直是要搞登基大典!」

這時,楊公安員歪斜著身體走上來,用很不標準的動作向縣長敬禮。縣長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楊公安員,說:「為了你設計擒獲司馬庫,縣裡已經決定給你記一大功;但因為你在實施計謀時傷害了上官家的人,還要給你記一大過。」

「只要能把司馬庫這個殺人魔王擒獲歸案,」楊公安員激昂地說,「別說給我記一大過,就是把我這條好腿砍掉都成!」

公審大會定於臘月初八日上午召開,好看熱鬧的百姓後半夜時便從四鄉八疃披著寒星戴著冷月往土台前匯聚。黎明時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蛟龍河大堤上也排開了人的柵欄。羞怯的紅日初出,照耀著人們結滿霜花的眉毛和鬍鬚,人嘴裡冒著粉紅色的白霧。人們忘了這是個喝臘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沒忘。母親用偽裝的熱情試圖感染我們,但由於司馬糧的哭泣我們情緒低落。八姐像個小大人,摸索著,用一塊從荒灘上撿來的罕見的海綿,擦拭著司馬糧泉水一樣的眼淚。他的哭是無聲的,但無聲勝過有聲。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親身後,一遍又一遍地問:「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節?」

母親訓斥她:「瘋話,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著殉節。」

大姐問到第十二遍時,母親忍無可忍地、用尖刻的態度說:「來弟,還要臉不要?你跟他,不過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見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說:「娘,你變了。」

母親說:「我變了,也沒變。這十幾年裡,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樣,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發,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掙扎著活。我要看到我的後代兒孫浮上水來那一天,你們都要給我爭氣!」

她用含著淚水、但也噴射著火焰的眼睛掃了我們一遍。最後,她把目光定在我臉上,好像我身上寄託著她最大的希望。我感到極度的惶恐和不安,除了能較快地背誦課文和較正確地演唱婦女解放歌,我幾乎再也沒有什麼優點,我愛哭、膽小、懦弱,像一隻被閹割過的綿羊。

母親說:「都收拾收拾,去送送這個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條好漢。這樣的人,從前的歲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會出一個,今後,怕是要絕種了。」

我們一家站在河堤上,周圍的人,躲躲閃閃地離開。很多目光偷偷地看著我們。司馬糧還想往前擠,母親拉住他的胳膊,說:「行啦,糧兒,遠遠地望望就行了,近了要分他的心神。」

太陽升起兩竿子高時,幾輛汽車小心冀冀地開過蛟龍河橋,從河堤的豁口處爬上來。車上站滿頭戴鋼盔的士兵,他們都抱著衝鋒槍,面孔嚴肅,如臨大敵。

車開到席棚西側停下,士兵們一對一對地跳下來。跳下來的士兵便飛跑著散開,布成了嚴密的封鎖線。最後,從駕駛棚里鑽出兩個兵,打開了車後的擋板,身材高大的司馬庫戴著亮晶晶的手銬,被車上的士兵推下來。落地時他跌了一跤,但即刻被幾個一定是特選的身材魁梧的士兵架起來。司馬庫一瘸一拐地隨著他們,腫脹的雙腳流著膿血,在地上留下一些臭哄哄的腳印。他們轉到席棚里,然後登上審判台。據很多從未見過司馬庫的外鄉百姓後來說,他們心目中的殺人魔王司馬庫,是一個青面獠牙、半人半獸的怪物,當他們見到真正的司馬庫時,不由地感到失望。這個被剃成光頭的高個子中年人,兩隻凄涼的大眼裡沒有一絲絲凶氣。他的樣子顯得樸實而憨厚,使沒見過司馬庫的百姓產生了深深的疑惑,甚至懷疑公安局捉錯了人。

公審大會飛快地進行下去。法官曆數了司馬庫的罪行,最後宣判了他的死刑。幾個士兵推著司馬庫下了台。席棚暫時擋住了他們,但很快就在檯子東側出現了。司馬庫晃晃蕩盪地走著,使架著他的胳膊的士兵腿忙腳亂。在那個著名的殺人池塘邊,他們站住了。司馬庫轉過身,面對著河堤。他也許看到了我們,也許沒有看到。司馬糧高叫了一聲爹,他的嘴巴便被母親捂住了。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哄著他:「糧兒,聽話,別吵,也別鬧。姥姥知道你心裡難過,但重要的是不要攪亂你爹的心,讓他無牽無掛地幹完他最後的事情。」

母親的話像神奇的咒語,頃刻間把瘋狗一樣的司馬糧,變成了一隻溫馴的羊羔。

兩個粗大魁梧的士兵,抓著司馬庫的肩膀,吃力地讓他的身體轉了半圈,讓他面對著殺人池塘。池塘里那些積蓄了三十年的雨水像檸檬油一樣,水面上照出了他憔悴的面容和腮幫子上那道新刻的刀痕。背對著行刑的隊員,面對著池塘。數不清的女人的臉在池塘水面上浮現出來,數不清的女人氣味從池塘里漾上來,他突然產生了脆弱的感覺,平靜的心裡掀起了洶湧的波浪。他倔強地轉回身,用讓監刑的縣公安局司法科長和殺人不眨眼的職業槍手吃了一驚的尖嗓子吼叫:「我不能讓你們從我的背後開槍!」

面對著劊子手們特有的那種木訥表情,他感到腮上的刀痕一陣灼痛,臉面受損,令極愛面子的司馬庫十分懊惱,昨天的事情湧上心頭。

執法官向他下達了死刑通知書,他愉快地接受了。執法官問他還有什麼請求時,他摸了摸刺猥毛一樣的鬍鬚,說:「希望能請個剃頭匠來幫我拾掇拾掇。」執法官說:「我回去向領導彙報。」

剃頭匠提著一個小木箱,畏畏縮縮地進了死刑犯囚房。他毛手毛腳地刮光了司馬庫的頭髮,然後刮他的鬍鬚。剛颳了一半就在他腮上拉出了一個血口子。

司馬庫吼叫一聲,嚇得剃頭匠跳到門外,站在持槍的兩個看守後邊。

「這個傢伙的頭髮比豬鬃還要硬,」剃頭匠把崩裂了刃口的剃刀舉到看守們面前,說,「刀子都崩了。他的鬍子更硬,像鋼絲刷子。這傢伙還一個勁兒地往鬍子根上運氣。」

剃頭匠收拾起家什就要走。司馬庫罵道:「狗日的,這算怎麼回事?你讓我帶著半邊毛鬍子去見我的鄉親?」

「死囚犯,」剃頭匠罵道,「你那鬍子已經夠硬了,可你還往上運氣。」

司馬庫哭笑不得地說:「孫子,不會鳧水埋怨鳥掛水草,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運氣。」

「你哞哧哞哧地,不是運氣是幹什麼?」剃頭匠聰明地說,「我耳朵又不聾。」

「混蛋!」司馬庫說,「那是痛得我喘粗氣。」

看守說:「師傅,沒有你這樣幹活的。吃點累,給人家刮完。」

剃頭匠道:「我刮不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司馬庫嘆息道:「媽的,世界上竟然有這種貨色。夥計們,給我開開銬子,我自己颳了吧。」

看守堅決地說:「不行!你要是藉此機會行兇、逃跑、自殺,我們可擔不起責任。」

司馬庫罵道:「操你們的媽,把當官的叫來。」他用手銬把鐵窗砸得哐哐響。

一個女公安幹部跑過來,問:「司馬庫,你鬧什麼?」

司馬庫說:「夥計,看看我的鬍子,颳了一半,嫌硬,不給颳了,有這樣的道理嗎?」

「沒有這樣的道理,」她一掌拍在剃頭匠肩膀上,說「為什麼不給他刮完?」

「鬍子太硬,他還往鬍子上運氣……」

「日你祖宗,你還說我運氣!」

剃天匠舉起傷損的剃刀辯解著。

司馬庫說:「夥計,敢不敢漢子一次,開銬,我自己刮,這可是我這輩子最後的要求了。」

那個女公安幹部,參加過捉獲司馬庫的行動,她猶豫了一下,果斷地對看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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