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他們每人握著一根柔軟的桑樹枝條,在學校通往村莊的小路上攔住了我。

太陽光線斜射過來,他們的臉上都閃爍著蠟一樣的黃光。巫雲雨的蟒皮帽子和腫了半邊的臉,郭秋生毒辣的眼,丁金鉤黑木耳一樣的耳朵,還有村裡以奸滑著名的魏羊角黑色的牙齒,上述一切都在黃昏的溫柔光線里放著各自的光彩。小路兩邊是流淌著髒水的溝渠,幾隻羽毛凌亂的鴨子在髒水里呷呷地叫著。我貼著小路的傾斜的邊緣,試圖從他們身邊繞過去,魏羊角伸出桑枝攔住我。「你要幹什麼?」我膽怯地問著。「幹什麼?小雜種,」兩片眼白像夜蛾子一樣在鬥雞眼裡撲楞撲楞閃動著,他說,「我們今天要教訓教訓你這個紅毛鬼子留下的小雜種!」「我沒惹你們呀。」我委屈地說著。巫雲雨手中的桑條抽在了我的屁股上。

一道灼熱的痛疼在我屁股上飛竄著。四根桑條交叉著抽在我的脖子上、背上、屁股上、腿上。我大聲嚎哭起來。魏羊角摸出一把很大的骨頭柄刀子,在我臉前晃動著,威脅道:「閉嘴!再哭就割你的舌頭,剜你的眼,鏇你的鼻子!」刀刃上遊走著寒冷的光芒,我恐怖地閉住了嘴。

他們用膝蓋頂著我的屁股,用桑條抽著我的腿肚子,像四條狼,驅趕著一隻羊,往田野的深處走去。路兩邊溝渠里的水無聲地流淌著,溝渠里發散著因為黃昏逼近而愈加濃重的腐臭氣味,一串串細小的氣泡從水底升騰起來。我幾次回頭央求著:「大哥,放了我吧……」但央求來的是密集的枝條抽打。我幾次嚎哭,但招來的是魏羊角的威脅。我惟一的選擇便是不出聲地忍受著他們的打擊,走向他們要我去的地方。

越過一道用莊稼秸稈搭成的草橋,在一片茂盛的野蓖麻前,他們命令我停下來。我的屁股已經濕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尿。他們的身上披著血紅的陽光,排著一列橫隊。那四根桑條的頂端已經破爛,顯出黑色的綠。野蓖麻肥厚的葉了大得像團扇一樣,拖著大肚子的蟈蟈在葉片上凄涼地叫著。辛辣的蓖麻花氣味讓我熱淚滾滾。魏羊角討好地問巫雲雨:「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麼收拾這個小子?」巫雲雨摸著腫脹的腮幫子,哼唧著:「我看,殺了這個小子!」「不行,不行,」郭秋生說,「他姐夫是副縣長,他姐姐也是個官,殺了他我們也活不成。」魏羊角道:「殺了他,把死屍拖到墨水河裡去,幾天後就衝到東洋大海里餵了王八,鬼都不知道。」丁金鉤說:「我可不參加殺人,他姐夫司馬庫那個殺人魔王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鑽出來,殺了他小舅子,只怕咱家裡連人芽兒也剩不下一根兒。」

他們討論我的前途和命運時,我竟然像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聽者一樣,沒有恐怖,也沒想到逃跑。我沉浸在一種迷醉的狀態中。我甚至有暇遠眺,看到東南方向那血海一樣的草地和金黃色的卧牛嶺,還有正南方向那無邊的墨綠色稼禾。

長龍一樣蜿蜒東去的墨水河大堤在高的稼禾後隱沒在矮的稼禾後顯出,一群群白鳥在看不見的河水上方像紙片一樣飛揚。若干的往事一幕幕的在我的腦海里閃過,我突然感到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下一百年。「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我活夠了。」驚訝的目光在他們眼睛裡閃爍。他們互相打量著,然後又一齊看著我,好像沒聽明白我的話。

「你們殺了我吧!」我堅定地說著,呼嚕呼嚕地哭起來。粘稠的淚水流進嘴裡,腥鹹得像魚血一樣。我的懇請讓他們很為難。他們又一次互相打量,用眼睛交流看法。我得寸進尺地、誇張地說:「求求你們了,老爺爺們,給我個痛快吧,你們怎麼殺我也行,只是要快,讓我少受點罪。」

「你以為我們不敢殺你嗎?」巫雲雨用他的粗硬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直逼著我的眼睛說。

我說:「你們敢,你們當然敢,我只求你們能快點。」

巫雲雨說:「夥計們,今日被這個小子粘糊上了,看來是非殺了他不可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給他個利索的。」

郭秋生道:「要殺你殺吧,我不幹啦。」

「你小子,要當叛徒?」巫雲雨揪住他的胳膊,搖晃著說,「咱們是一條繩上的四個螞昨,誰也別想跑。你要跑,我就把你欺負王家傻丫頭的事兒抖擻出來。」

魏羊角說:「好了,二位大哥,別爭吵了,不就是殺個人嗎?實話跟你們說吧,小石橋村那個老太太就是我殺的,我跟她沒仇沒怨,就是想試試這把刀子的鋼火。原來我以為殺個人有多麼費勁兒呢,其實,簡單得很,我用這把刀子,往她軟肋下一捅,刀子像扎在豆腐上一樣,嗤,連柄都進去了。我剛拔出刀子她就死了,連哼都沒哼一聲。」他把刀子的刃子,在褲子上來回蹭著,說,「看我的。」他挺著刀子,對準我的肚子扎過來。我甜蜜地閉上眼睛,彷彿看到,綠色的血從我的肚子里噴濺出來,噴到他們臉上。他們跑到水邊,雙手撩著水,洗著臉上的血。他們撩起的水,像透明的暗紅色糖稀,不但洗不凈他們的臉,反而使他們的臉骯髒不堪。隨著血的噴出,我的腸子也飛快地遊動出來,沿著草地,一直遊走到溝渠里去,又從溝渠里順流而下。然後是母親啼哭著跳下溝渠,把我的腸子撈起來,一圈一圈地往胳膊上繞著,一直繞到我的面前,母親被我的腸子壓得喘著粗氣,雙眼悲哀地望著我。「孩子,你這是怎麼啦?」「娘,他們把我殺了。」母親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灑在我的臉上,她跪下,把那些腸子,一節一節地往我的肚子里塞著,腸子很不老實,剛塞進去就鑽出來,母親氣惱地哭著,但她終於把腸子全部塞了進去,然後,她從頭上拔下針和線,像縫棉衣一樣,縫著我的肚皮。我的肚子一陣奇痛,猛地睜開眼睛。適才看到的一切,顯然全是夢幻。真實的情形是:我被他們踢翻在地,他們各自掏出根紅苗正的生殖器,對著我的臉撒尿。潮濕的大地團團旋轉,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浸在水裡一樣。

「小舅——小舅——!」

司馬糧和沙棗花一高一低的呼喚聲從蓖麻叢後邊響起。我剛想張口回應嘴裡便灌滿了尿液。他們急匆匆地收起噴水機器,提起褲子。一閃身便鑽進蓖麻叢中。

司馬糧和沙棗花像金童玉女,站在草橋附近喊叫。他們的喊叫聲悠長地在原野上回蕩著,使我滿心酸楚,喉嚨堵塞。我掙扎著爬起來,身體還沒站直,便往前栽倒了。我聽到了沙棗花興奮地尖叫聲:「在那邊!」

他們架著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我的身體像不倒翁一樣搖晃著。沙棗花看著我的臉,嘴一撇,「哇啦」一聲哭起來。司馬糧伸手摸摸我的屁股,我痛苦地尖叫著。他看著手掌上紅紅綠綠的血和青草的、桑條的汁液,牙齒錯得「格格」響。

「小舅,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他們……」我說。司馬糧問:「他們是誰?」「巫雲雨、魏羊角、丁金鉤、還有郭秋生。」司馬糧道:「小舅,咱們先回家,姥姥快要急瘋了。姓巫的姓魏的姓丁的姓郭的!你們這四個王八蛋好好聽著,你們躲過了今天,躲不過明天;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們傷我小舅一根汗毛,我就讓你們家豎一根旗杆!」

司馬糧喊聲未了,巫、魏、丁、郭四位便大笑著從蓖麻叢中跳了出來。「他媽的,」巫雲雨道,「那裡來的小子,說大話也不怕閃斷舌頭!」他們撿起那打成鞭子一樣的桑條,狗一樣躥跳著,衝上前來。「棗花,你扶著小舅!」司馬糧喊著,推開我,對著那四個身材比他高大許多的好漢沖了上去。他的生死不懼的衝鋒精神讓四條好漢吃了一驚,沒等他們手中的桑條抽下來,司馬根堅硬的腦袋便撞在了魏羊角的小腹上。這個滿嘴髒話的兇殘傢伙弓著腰跌倒,然後立即把身體團在一起,像受了打擊的刺蝟一樣。巫、郭、丁手中的桑條帶著嗖嗖的風聲劈下來,司馬糧用胳膊護著腦袋,轉身便跑。他們緊緊追趕。顯然,富有反抗精神的司馬糧調動起了這三個土流氓的積極性。比起像綿羊一樣懦弱的上官金童,小狼一樣的司馬糧有趣多了。他們興奮地嗷嗷叫著,在暮氣四合的草地上展開追逐戰。

如果司馬糧是小狼,那麼巫、郭、丁便是那身體碩大、兇狠、但顯得笨頭笨腦的土種狗。魏羊角是狼和土狗雜交出來的動物,所以他成了司馬糧第一個打擊的重點。打翻了魏羊角,就等於敲掉了狗群的首腦。司馬糧奔跑的速度忽快忽慢,並用上了對付起屍鬼的戰術,不斷地急轉彎,把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甩掉。有好幾次,他們因為急煞腳而跌倒,沒膝的草像波浪一樣在他們腳下開合著。一群群拳頭大的小野兔驚叫著從窩裡逃出來,有一隻躲閃不及,被巫雲雨的大腳踩破了肚子。司馬糧並不完全是奔跑,他在奔跑中還發起一些反衝鋒。他用急轉彎拉開了一個好漢子的距離後,便對著其中一個發起閃電般的衝擊。他抓起泥巴砸在丁金鉤臉上,他咬破了巫雲雨的手脖子,他還使用了斜眼花的戰術,握住郭秋生的雙腿間的雞零狗碎用力攥了一下子。三條好漢子都受了傷,司馬糧頭上也挨了很多打擊。他們的速度減慢了。司馬糧側著身子往草橋邊撤退。三個好漢子團簇在一起,嘴裡吐著泡沫,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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