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爆炸的聲浪還沒消失,無數閃亮的火把便從四面八方逼上來,獨立縱隊十七團的士兵們披著黑色的蓑衣,端著上起刺刀的步槍,整齊地喊著號子,堅定不移地往前推進。舉火把的都是些頭上蒙著白毛巾的老百姓,其中大半是留著二刀毛的婦女。他們高舉著火把為十七團的士兵照著明。那些火把都是用破棉絮和爛布條紮成,蘸上了煤油,火勢兇猛。司馬支隊里爆響了一陣槍聲,十七團的十幾個士兵像一排谷個子,跌倒了,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補上了缺口。又是幾十顆手榴彈飛進來,炸得天崩地裂。司馬庫大叫:「投降吧,弟兄們。」於是,槍枝便橫著豎著,扔到了被火把照亮的空地上。

司馬庫雙手沾滿鮮血,抱著上官招弟,大聲地召喚著:「招弟,招弟,我的好老婆,你醒醒啊……」

一隻顫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頭,借著火光,看到上官念弟蒼白的臉,她也卧在地上,身上壓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首。「金童……金童……」她艱難地說,「你活著嗎?」我鼻子酸痛,眼淚湧出,哽咽著說:「六姐,我活著,你呢,你活著嗎?」她把雙手伸給我,央求道:「好弟弟,幫幫我,拉我的手。」我的手是綠油油的,她的手也是綠油油的。我抓著她的手,像抓著泥鰍一樣,稍一用力便滑脫了。這時,人群都倒伏在地,沒人敢再站起,白熾的光柱直射幕布,那一對美國男女的恩恩怨怨正進入最高潮,女的對著鼾睡中的男人高高地舉起了鋼刀。美國青年巴比特在電影機旁焦灼地呼叫著:「念弟,念弟,你在哪裡?」「我在這裡,巴比特,幫幫我,巴比特——」六姐對著她的巴比特舉起一隻手。她嘴裡呼嚕呼嚕響著,臉上有鼻涕也有眼淚。巴比特晃動著瘦長的身體,往念弟這邊掙扎,他走得十分困難,好像在淤泥中跋涉的馬。

「站住!」有人大聲吼叫著,對天放了一槍,「不許亂動。」

巴比特像被刀攔腰斬斷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馬糧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他的左耳上破了一個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頭髮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來,用僵硬的手,熟練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說。他彎著腰,掀下了壓在六姐身上的屍首,把六姐扶起來。六姐那件高領白裙上血跡斑斑。

冒著亂箭般的急雨,我們被趕進了風磨房,這是鎮上最高大的建築物,如今變成了臨時囚牢。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有很多機會逃跑。因為急雨很快把十七團的民夫隊手中的火把澆滅。十七團的士兵同樣被冰涼的雨鞭打得睜不開眼睛,他們跌跌撞撞,自身難顧。在隊伍前邊,只有兩根黃色的手電筒光芒引導。

但竟然沒有人逃跑。俘虜者和被俘虜者同樣狼狽。臨近風磨房破爛的大門時,十七團的士兵比我們還要踴躍地沖了進去。

風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著閃電的藍光我看到,屋頂鐵皮的接縫處,水像瀑布一樣漏下來。探出去的鐵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門前的泄水溝里,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從打穀場至風磨房的艱難跋涉中,我與六姐和司馬糧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個披黑雨衣的十七團士兵,他有兩片遮不住牙齒的短唇,黃色的牙齒和紫色的牙床暴露無遺。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著一層雲霧。

閃電滅亡之後,他在黑暗中打著響亮的噴嚏,一股煙草混合著蘿蔔的氣味,噴在了我的臉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癢。黑暗中,噴嚏聲響成一片。我想尋找六姐和司馬糧,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著短暫的電火,在震撼靈魂的雷聲里,嗅著燃燒硫磺一樣的雷電的氣味,抓緊時間尋找。我看到,在小個子士兵背後,是磕頭蟲面黃肌瘦的臉。他像—個從墳墓里鑽出來的窈窕活鬼。黃臉變紫,頭髮像兩塊氈片,綢褂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長,喉結像一隻雞蛋,胸膛上肋骨凸現。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磷火。

臨近黎明時,雨勢減小,鐵皮屋頂上混亂的轟鳴被有空隙的噼啪聲代替,閃電少了些,顏色也由可怕的藍光和綠光變成了溫暖的黃光和白光。雷聲漸遠,風從東北方向吹來,屋頂上的鐵皮哐哐地響著,鐵皮裂縫處,積水嘩嘩地瀉下來。

寒風刺骨,渾身僵硬,人們不分敵我,擠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感到大腿間那些雞兒蛋兒,緊緊收縮上去,牽扯得小腸痛疼。小腸又牽扯著胃,滿腹冰冷,凝成一團冰。如果這時候有人想離開風磨房,沒有人會阻攔,但沒人離開。

後來,大門外有人來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狀態中,背倚著不知道是誰的屁段,那人同樣也倚著我。門外響起呼呼隆隆的蹦水聲,接著出現了幾團飄飄搖搖的黃光。幾個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著臉的人站在大門口,對屋裡喊:「十七團的人,趕快出來站隊,歸還建制。」喊話的人嗓音沙啞,但這沙啞並非他的本來聲音,他的聲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動性的。我一眼就認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炸大隊隊長兼政委魯立人的臉。關於他率部升級進了獨立縱隊的消息,早在春天裡就傳進過我的耳朵,現在終於出現在眼前。

「快點,」魯立人說,「各連都已號好了房子,同志們立即回去燙腳喝薑湯。」

十七團的士兵擁擁擠擠地撤出風磨房。他們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幾隊,幾個幹部模樣的人,舉著風雨燈,雜七拉八地喊著:「三連的跟我走!七連的跟我來!團直的跟我走!」

士兵們跟著馬燈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幾個穿著大蓑衣的士兵抱著湯姆式過來。帶班的舉手報告:「報告團長,警衛連一排前來看守俘虜。」魯立人舉手還禮,道:「嚴格看守,不讓一個人跑掉,天亮後清點俘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笑著對黑暗中的磨房說,「我的老朋友司馬庫也在裡邊。」

「操你老祖宗!」司馬庫在一盤大石磨的背後大罵起來:「蔣立人你這個卑鄙小人,老子在這裡!」

魯立人笑道:「天亮後咱們再見!」

魯立人匆匆地走了。那個大個子警衛排長站在燈光里,對著磨房裡說:「我知道,有的人身上還藏著短槍,我在明處,你在暗處,你一槍就能打倒我。但我勸你不要動開槍的念頭,因為你一開槍,只能打倒我一個,可是——他對著身後懷抱湯姆槍的十幾個士兵揮揮手——我們十幾梭子打進去,倒下的就不止一個了。

我們優待俘虜,天亮就甄別,願意參加我們的隊伍我們歡迎,不願意參加的,發路費回家。「

磨房裡沒人吭聲,只有嘩嘩的水聲。排長指揮士兵,拉上了腐爛變形的大門。馬燈的黃光,從大門上的窟窿里射進來,照在幾張浮腫的臉上。

十七團士兵撤出後,磨房裡有了間隙。我摸索著,向著剛才司馬庫發聲的地方擠去。我碰到了幾條打著哆嗦的滾燙的腿,聽到了很多抑揚頓挫的呻吟。這座龐大的風磨房,是司馬庫與他的哥哥司馬亭的傑作,磨房建成後,沒有磨出一袋面,風車的葉片一夜之間被狂風吹得紛紛斷裂,只剩了些粗大木杆子挑著殘缺的葉片一年四季嘎啦啦地響。磨房裡寬敞得可以跑馬戲,十二盤小山一樣的大石磨頑固不化地蹲在磚石基座上。前天下午我和司馬糧還來此觀察過,司馬糧說他要建議父親把風磨房改造成電影院。當我們踏進磨房時,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空曠的磨房裡有一群兇惡的老鼠吱吱地尖叫著向我們衝過來,衝到距我們兩步遠時,它們停住了。一匹白毛紅眼睛的大老鼠蹲在最前邊,抬起兩隻精美得像用玉石雕成的前爪,捋著雪白的鬍鬚。它的小眼睛星星一樣閃爍著,在它的身後,幾十匹黑色的老鼠列成半圓的隊形,鼠視眈眈,隨時準備衝鋒陷陣。我驚恐地倒退,頭皮炸、炸、炸,脊樑溝陣陣發涼。司馬糧擋在我前邊——其實他的個頭僅僅齊著我的下巴——彎下腰,後來又蹲下,直盯著那匹白毛老鼠。白毛老鼠也不示弱,放下捋鬍鬚的前爪,像犬科動物一樣坐著,那小嘴小鬍子微微地顫抖著。司馬糧與老鼠僵持著。老鼠們,尤其是那匹白毛老鼠在想什麼呢?

司馬糧這個一直讓我不愉快、但漸漸地與我親近起來的小男孩又在想什麼呢?他與老鼠僅僅是在鬥眼嗎?他與它是不是在進行著一場精神的較量,就像針尖對著麥芒,誰是針尖?誰是麥芒?我彷彿聽到白毛老鼠說:這是我們的地盤,你們不得侵入!我聽到司馬糧說:這是我們司馬家的磨房,是我大伯和我爹修建的,我來這裡是回了自己的家,我是這裡的主人。白毛老鼠說:強者為王,弱者為賊。司馬糧說:千斤鼠抵不住八斤貓。白毛老鼠說:你是人,不是貓。司馬糧說:我的前世就是一匹貓,一匹八斤重的老公貓。白毛老鼠說:你怎樣才能讓我相信你前世是貓?司馬糧雙手撐地,目眥皆裂,齜牙咧嘴,喵嗚——喵嗚——老公貓凜厲的叫聲在磨房裡回蕩。喵嗚——喵嗚——喵——白毛老鼠驚慌失措,四爪落地,剛想逃跑,司馬糧像貓一樣敏捷地撲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隻白毛老鼠。白毛老鼠沒及咬他,就被他活活地攥死了。其餘的老鼠四散奔逃。我學著司馬糧,摹仿著貓叫,追趕著老鼠,老鼠轉眼間便逃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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