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黃昏時分,婚禮後的盛宴在粉刷一新的教堂里開始。房樑上懸掛著十幾個灼目的燈泡,照耀得大廳里亮過白晝。在教堂前邊的小院里,一台機器隆隆地響著,神秘的電流就由機器里發出,通過電線,流進燈泡,放出強光,照亮黑暗,吸引飛蛾,飛蛾一碰上它,就被燙死,垂直掉下來,落在司馬支隊的軍官們和大欄鎮鄉紳們的頭上。司馬庫身著軍服,臉上放著光彩,從主賓席上站起來。他清了清喉嚨,高聲說:「諸位兄弟,各位鄉紳,今天,我們在這裡大擺酒宴,祝賀尊貴的朋友巴比特和鄙人的小姨子上官念弟結婚,這是件天大的喜事,請大家鼓掌。」眾人熱烈鼓掌。在司馬庫旁邊的座位上,坐著身穿白制服,胸前口袋裡插著一朵小紅花、滿面笑容的美國青年巴比特。他的黃頭髮上抹了一層花生油,溜光光,好像用狗舌頭舔過一樣。在巴比特身邊,坐著上官念弟,她穿了一條白裙子,兩隻乳房的上半部分從裙子的開領處露出來。我嘴裡口水很多,但八姐的嘴唇乾得像蔥皮一樣。白天舉行婚禮時,我和司馬糧捧著長長地拖在她身後的裙裾,像捧著山雞的長尾。她頭上插著兩朵沉甸甸的月季花,臉上塗脂抹粉,脂粉掩不住她的得意。幸福的上官念弟,你太不像話,鳥仙屍骨末寒,你就與美國人舉行婚禮!

我心裡不痛快,儘管巴比特贈給我一把塑料柄的鋒利小刀,但我就是不痛快。電燈可真是壞東西,照透了她的白裙子,使那兩隻紅頭白乳房清晰可見,變成了公共的目標。我知道,男人們都在盯著它們,連司馬庫都在斜眼盯著它們。它們卻渾然不覺,還在那兒搖頭擺尾呢。我想罵人,罵誰呢?

罵巴比特這個壞種,今天夜裡,它門就被你獨霸了。我的粘濕的手,在口袋裡,緊緊地攥著鋒利的小刀子。如果我衝上去,用小刀子,劃破她的裙子,然後,貼著底盤,把它們利落地旋下來,那會出現什麼情景呢?司馬庫還顧得上演說嗎?巴比特還顧得上激動嗎?上官念弟還顧得上幸福嗎?我將把它們珍藏起來,藏在什麼地方?藏在草垛里?不行,黃鼠狼會吃掉它們;藏在牆洞里,老鼠會拖走它們;藏在樹杈上,貓頭鷹會叼走它門……有人輕輕地戳戳我的腰。戳我的人是司馬糧。他穿著一身白色小禮服,脖子上系著一個黑蝴蝶。他的裝束跟我的裝束一模一樣。他說:「小舅,坐下,就你一個人站著。」我沉重地坐在板凳上,回憶著我是什麼時候、為什麼站起來的。沙棗花穿的也很漂亮,在婚禮上,她捧著一大束野花,獻給上官念弟。現在趁著人們的耳朵聽司馬庫演講、人們的眼睛直盯上官念弟的乳房、人們的鼻孔嗅著酒肉的芳香、人們的思想飄飄蕩蕩的機會,她伸出一隻小爪子,像偷食的小貓,對著盤子伸過去,她抓到一塊肉,然後裝做抹鼻涕,把肉塞進嘴裡。

司馬庫的演講繼續進行,他端著一杯酒,是專門從大澤山買來的葡萄酒漿,在玻璃杯子里放著紅光,舉著杯子老半天了他也不嫌胳膊累得慌。他說:「巴比特先生是從天而降,天上掉下個巴比特。他的飛行表演,諸位都親眼目睹了,他讓電燈發光,就在我的頭頂上——」他指著房樑上的電燈泡,眾人的眼睛暫時離開上官念弟那令人酥軟的,銷魂的,蔓延著某種感召的乳房,隨著他手指的引導,去注視刺目的光明。「這就是電,是從雷神爺哪裡偷來的。我們游擊支隊,自從有了巴比特,可以說是一路順風,巴比特是福將,他一肚子絕技,待會兒,他還將讓諸位大開眼——」他側身指了指原先是馬洛亞牧師講道、後來是爆炸大隊唐女兵講抗日的講台,講台後邊的牆上,掛著一塊潔白的布。我感到眼前發黑,電燈光扎眼,不敢久久注視。「對於這樣的天才,我們說啥也不放。抗戰勝利了,巴比特先生想回國,這是萬萬不行的,我們要用最大的熱情留住他,這也就是我力主把我的比天仙還要俊的小姨子嫁給他的原因。下邊,我提議,為了巴比特先生和上官念弟小姐的幸福,大家舉起杯來,干——」

眾人呼啦啦地站起來,端起酒杯,碰得叮噹響,干——都一仰脖,幹了。

上官念弟伸出那隻戴著金戒指的手,端起一杯酒,與巴比特手中的酒杯相碰,然後又與司馬庫、上官招弟手中的酒杯相碰。上官招弟剛剛生產,身體還沒有復原,她臉色蒼白,頰上有兩片病態的潮紅。司馬庫說:「新郎新娘要喝出點花樣來,喝個交杯酒。」在他親自指導下,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雙臂連環,別彆扭扭地喝了交杯酒,群眾一片歡騰。緊接著大呼小叫,觸籌交錯,筷子翻飛,幾十張嘴一起咀嚼,聲音不雅,嘴唇上、腮幫子上一片油汪汪。

我們這一桌,有我、司馬糧、沙棗花、八姐,還有幾個不知來自何處的小妖精。

除了我之外,他們都在吃。我不吃,觀察他們。沙棗花帶頭扔掉筷子,動了手,她左手抓著一條雞腿,右手攥著一隻豬蹄,輪番啃咬。為了集中精力,我發現,桌子上的小孩們,啃食時都閉著眼,彷彿學習八姐,八姐兩頰如火,唇如彤雲,八姐比新娘還要漂亮。但當小孩們到盤裡取食時,都圓睜著眼。看著他們搶食動物屍體,我為他們悲哀。

六姐嫁給巴比特,母親反對。六姐道:「娘,你打死了奶奶的事,我可是替你保著密。」母親一下子便軟了,沉默了。母親的沉默使她的表情像秋葉凋零,她對六姐的婚事一下子撒手不管,倒讓六姐也不安了好幾天。此刻宴會進入自然狀態,桌與桌之間的食客,不再打交道,每桌自成中心,猜拳斗酒。酒源源不斷,菜一道跟著一道,穿著白色號服的堂倌,胳膊上能托一溜盤子,一路小跑,高聲唱著菜名:來嘍——紅燒獅子頭——來嘍一鐵扒鵪鶉——來嘍——蘑菇燉小雞——我們桌上,是一群凈盤將軍。來嘍,玻璃肘子肉——一條明晃晃的豬腿,落在桌子中央,幾隻油亮的手,一齊伸過去。燙,都像毒蛇一樣噝噝地吸氣。但沒人願意罷休,又把手伸過去,摳下一塊肉皮,掉在桌上再撿起采,扔到嘴裡,不敢稍停,一抻脖子,咕嚕咽下去,咧嘴皺眉頭,眼睛裡擠出細小的眼淚。頃刻間皮盡肉凈,盆子里只剩下幾根銀晃晃的白骨。搶到白骨的,低著頭努力啃骨頭關節上的結締組織。搶不到的目光發綠,舔著食指。他們的肚子像皮球般膨脹起來,細長的腿,可憐地垂在板凳下。他們的肚子里冒著綠色的氣泡,發出像狸貓打呼嚕一樣的聲響。來嘍——松鼠桂魚——一個腹大腿短、滿臉橫肉的堂倌,穿著潔白的燕尾服,托著一隻木盤,木盤裡放著一隻白瓷盤,白瓷盤裡躺著一條焦黃的大魚。十幾個堂倌,一個高似一個,都穿著同樣的白燕尾服,都托著同樣的木盤、瓷盤,同樣的焦黃大魚。那個排在隊伍最後的堂倌,好像一根電線杆。他把盛著魚的盤子放在我們的桌上,對著我扮了一個鬼臉。我感到這人有些面熟。歪著嘴,閉一眼睜一眼,鼻子上布滿皺紋,這鬼臉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呢?是在爆炸大隊為上官盼弟和魯立人舉行的結婚宴會上?

松鼠桂魚,滿身金黃的傷疤,傷疤上掛著一層酸溜溜桔紅色的糖漿。灰白的眼珠隱藏在一片青翠的蔥葉下,三角形的尾巴悲慘地跳出盤外,好像還在微微顫動。油膩的小爪子又試探著伸出了,我不忍心看到瓜分松鼠魚屍體的情景,側過臉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從主桌那兒站起來,每人捏著一個盛著紅葡萄酒的高腳玻璃杯,沒拿杯子的胳膊勾在一起。他倆文質彬彬地、扭扭捏捏地,對著我們的宴桌走來。同桌的目光都盯著松鼠桂魚,可憐的魚,已經被揭掉了半邊屍體,一條青藍色的魚刺露了出來。一隻小爪子扯著那根魚刺一抖,魚的下半邊屍體轉眼便被扯碎。每個孩子的面前,都放著一團不成形狀的、冒著熱氣的魚肉,他們像貪食的小獸,總是把大量的食物拖到洞邊,然後悠然進食。魚盤裡,只剩一個肥大臃腫的魚頭,一個清秀單薄的魚尾,中間有一根魚刺相連。雪白的桌布一塌糊塗,只有我面前的桌布,保持著泛藍的潔白,一隻盛著紅酒的杯子,端正地放在潔白的中央。

「親愛的小朋友們,」巴比特把酒杯舉到我們面前,親切地說,「讓我們共同乾杯!」

他的太太也把杯子舉到我們面前,她的手指有的彎曲有的挺直,好似一朵蘭花,金戒指在蘭花瓣上閃爍。她的露出來的乳房邊緣,泛著白磁一樣的冷光。我的心撲撲通通地狂跳著。

嘴裡塞滿魚肉的同桌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他們的腮幫子上、鼻尖上、甚至額頭上都沾著明晃晃的油。我身邊的司馬糧,匆匆把嘴裡的魚肉咽下去,並撩起桌布垂在桌下的部分,大咧咧地擦手擦嘴。我的雙手白嫩細膩,我的禮服一塵不染,我的頭髮金光燦燦。我的腸胃從沒消化過動物的屍首,我的牙齒從沒咀嚼過植物的纖維。一片油膩的小爪子,笨拙地舉著酒杯,與巴比特夫婦手中的杯子碰撞。只有我,立在桌前,痴迷地盯著上官念弟的乳房。我的雙手捏著桌子的邊沿,極力剋制著想撲到六姐胸前去吃奶的念頭。

巴比特驚訝地看著我,問:「你,為什麼不吃不喝?你什麼也沒吃?一點兒也沒吃?」

上官念弟短暫地放下了架子,恢複了一些屬於我的六姐的神情,她用那隻空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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