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那天是農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與織女幽會的日子。房子里悶熱,蚊子多得碰腿。母親在石榴樹下鋪了一張草席子。我們起初坐在席上,後來躺在席上,聽母親的娓娓細語。傍晚時下了一場小雨,母親說那是織女的眼淚。空氣潮濕,涼風陣陣。石榴樹下,葉子閃光。西廂房和東廂房裡,士兵們點著他們自造的白蠟燭。蚊蟲叮咬我們,母親用蒲扇驅趕。這一天人間所有的喜鵲都飛上藍天,層層相疊,首尾相連,在波浪翻滾的銀河上,架起一座鳥橋。織女和牛郎踩著鳥橋相會,雨和露,是他們的相思淚。在母親的細語中,我和上官念弟,還有司馬庫之子,仰望著燦爛的星空,尋找那幾顆星。八姐上官玉女雖然盲眼但也仰起臉,她的眼比星星還亮。衚衕里響著換崗歸來的士兵沉重的腳步聲。遙遠的田野里蛙聲如潮。牆邊的扁豆架上,一隻紡織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嚕嚕——伊梭呀梭嘟嚕嚕——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鳥粗野莽撞地飛行,我們看著它們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聽著它們羽毛磨擦的嚓嚓聲。蝙蝠亢奮地吱吱叫。水珠從樹葉上吧嗒吧嗒滴下來。沙棗花在母親懷裡,打著均勻的小呼嚕。東廂房裡,上官領弟發出貓一樣的叫聲,啞巴的大影子在燈光里晃動著。她與他已經完婚。蔣政委當了證婚人。供著鳥仙神位的靜室變成上官領弟和啞巴縱情狂歡的洞房。

鳥仙經常半裸著身子跑到院子里來,有一個士兵偷看鳥仙的乳房入迷,差點被啞巴擰斷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親說。屋裡熱,有蚊子,讓我們在這兒睡吧,六姐說。母親說,不行,露水會傷了你們,再說,空中有採花的……我彷彿聽到空中有人在議論,一朵好花,采了吧。回來再采。議論者是蜘蛛精,專門姦淫黃花閨女。

我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卻欣然入睡,嘴角還流出一縷涎水。熏蚊蟲的艾蒿冒著嗆鼻的煙。士兵們窗戶上的燭光映亮了我們的窗戶,使我們能夠影影綽綽地看到院子里的景物。上官來弟託人送回來的海魚臭了,在廁所里發酵,散發難聞的氣味。她還運回了大批的財物,有布匹綢緞,有傢具古玩,都被爆炸大隊沒收了。堂屋的門閂輕輕地響。「誰?!」母親厲喝一聲,隨手從炕頭上摸起了切菜刀。沒有一絲聲響了。我們可能聽邪了耳朵。母親把切菜刀放回原處。艾蒿熏蚊繩在炕前地下閃爍著暗紅色的短促光芒。

一個瘦長的黑影子突然從炕前站起來。母親驚叫一聲。六姐也驚叫一聲。

那黑影撲上炕,捂住了母親的嘴巴。母親掙扎著摸起菜刀,正要劈,就聽到那黑影說:「娘,我是來弟……我是來弟呀……」

母親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來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聲從她嘴裡漏出來。我們驚訝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我看到她的臉上有許多亮晶晶的東西。「來弟……大嫚……真的是你嗎?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讓娘好好看看你……」母親的手摸索著炕頭尋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親的手,壓低了嗓門說:「娘,不要點燈。」

「來弟,你這狠心的東西,這些年,你跟著那姓沙的跑到哪裡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話說不清楚,」大姐說,「我的女兒呢?」

母親把酣睡著的沙棗花遞給大姐說:「你也算個娘?管生不管養,連畜生都本如……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說,「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總有報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報答她們。」

這時六姐上前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把她的臉從沙棗花臉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說:「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還記得大姐嗎?」

母親說:「要不是來了爆炸大隊,咱這一家子,早就餓死了……」

大姐說:「娘,姓蔣的和姓魯的不是東西。」

母親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大姐說:「娘,這是他們的陰謀,他們給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們的女兒。」

母親問:「還有這種事?他們打仗,與個孩子有什麼關係。」

大姐說:「娘,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把女兒救出去。娘,我帶來了十幾個人,我們馬上就走,讓姓魯的和姓蔣的空歡喜一場。娘,您對俺恩重如山,容女兒後報。夜長夢多,女兒這就走了……」

大姐話沒說完,母親已經把沙棗花奪了回來。母親憤憤地說:「來弟,你別變著花樣來哄我。想當初,你像扔狗一樣把她扔給我,我豁著性命把她養到如今,你倒好,來吃現成的了;什麼魯隊長蔣政委,都是你的謊話。你想當娘了?跟沙和尚瘋夠了?」

「娘,他現在是皇協軍旅長,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麼長,」母親說,「你讓他自己來抱吧,你告訴他,他掛在樹上那些野兔子我還給他留著呢。」

「娘,」大姐說,「這是關係千軍萬馬的大事,您別犯糊塗啊。」

母親說:「我糊塗了半輩子了,千軍萬馬萬馬千軍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棗花是我養大的,我捨不得給別人。」

大姐一把奪過孩子,縱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親大罵:「鱉種,動了搶啦!」

沙棗花哭起來。

母親跳下炕去追趕。

院子里啪啪啪幾聲槍響。房頂上一陣混亂,有人哀嚎著滾下去,跌在院子里。

一隻腳踩破了我家房頂,漏下塊狀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里亂了套,槍聲,劈刺聲,士兵的喊叫聲:「別讓他們跑了!」

爆炸大隊的士兵舉著十幾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進來,照耀得院子里通明如晝。衚衕里、房子後邊,都響著吵吵嚷嚷的男人聲。有人在房後大聲吆喝:「綁起他來你個小舅子,看你還敢跑。」

爆炸大隊的魯隊長走進院子,對著緊緊抱著沙棗花、縮在牆角的上官來弟說:「沙太太,你們這樣做不太夠意思吧?」

沙棗花在大姐懷裡哭著。

母親走到院子里。

我們趴在窗戶上往外觀看。

甬路旁邊,躺著一個渾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樣四處爬。血腥味,熱烘烘的。煤油味兒,嗆鼻子。血還從窟窿里往外冒,還有氣泡兒。他沒死利索,一條腿還在抽動。他嘴啃著地,脖子別彆扭扭,看不見他的臉。

樹葉子像金銀箔。啞巴提著緬刀,對魯隊長邊叫邊比劃。鳥仙跑出來,還好,穿著一件肯定是啞巴的軍裝上衣,上衣下擺齊著膝蓋。乳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長的小腿。肌肉結實、皮膚光滑的腿肚子。半張著嘴。痴迷的眼睛,時而望望這個火把,時而望望那個火把。一群士兵,押進來三個穿綠衣服的人。一個胳膊受傷,流著血,臉色煞白。一個瘸著腿。一個被繩子勒低了頭,他拚命想昂起頭,但幾隻強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頭。蔣政委也隨著進來。他手裡捏著一個手電筒,電筒頭上蒙著一塊紅綢,放出紅光。母親啪噠啪噠走,因為她赤著腳。

地上有蚯蚓倒上來的土堆。她毫不畏懼地面對著魯大隊長,說:「這到底為啥?」

魯大隊長說:「大嬸,這不關您的事。」

蔣政委多餘地用蒙著紅綢布的電筒照著上官來弟的臉。上官來弟,身材修長,如一棵白楊。

母親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棗花奪回來。沙棗花伏在母親懷裡。母親哄著她:「好孩子,別怕,奶奶在呢。」

沙棗花哭聲漸弱,變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還保持著抱孩子的姿勢。姿勢僵硬,很醜。她臉上很白,雙眼有些直。她穿著一身綠衣服,男式的,成熟的乳房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們對你們可算是仁至義盡。你們不接受我們改編,我們不勉強,可你們不該投降日寇。」魯大隊長說。

大姐冷笑一聲:「這是老爺們的事,別跟我一個婦道人家說。」

蔣政委道:「聽說沙太太是沙旅長的高參?」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兒。你們有種,去跟他真刀真槍地干,拿個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蔣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們對沙小姐可以說是關懷備至,你母親可以作證,你的妹妹可以作證,大地可以作證,蒼天也可以作證。我們的本意是,熱愛孩子,為了孩子,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這個目的,我們不希望這個美麗的孩子,有一個漢奸父親和一個漢奸母親。」

大姐說:「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別枉費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們手裡,隨你們處置吧。」

啞巴衝出來,在十幾根火把之間,他顯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塗了一層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著眼,豬著鼻,猴著耳朵,虎著臉,喊叫著,舉起粗壯的胳膊,攥著拳頭,對著周圍的人,划了一個圈。他踢了一腳甬路上的死者,又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