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女人的衰老是從乳房開始的,乳房的衰老是從乳頭開始的。因為大姐的私奔,母親一貫俏皮地翹起的粉紅色乳頭突然垂下來,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頭。垂頭的同時,粉紅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在那些日子裡,乳房的泌奶量減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鮮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氣息。幸好,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的心情逐漸好轉,尤其是吃過那條大鱔魚之後,低垂的乳頭慢慢翹起來,變深了的顏色漸漸淡起來,泌奶量恢複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這次衰老,畢竟在乳頭與乳房連結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皺紋,猶如被摺疊過的書頁,雖然重新展平,但痕迹卻難消除。這次變故,給我敲響了警鐘,憑著本能,也許是神啟,我開始改變對乳房肆無忌憚的態度,我必須珍惜它們,養護它們,把它們看做必須輕拿輕放的精緻器皿。

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著半廂房小麥和一地窖蘿蔔,我們平安地向春天過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裡,大雪瀰漫,堵塞住門戶,院子里的樹枝被積雪壓斷。我們穿著沙月亮饋贈的皮毛外套,圍坐在母親身邊,進入冬眠狀態。一天,太陽出來,積雪融化,房檐上垂掛著粗大的冰凌,久違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喚,我們從冬眠中醒來。我們已過了好久化雪為水的日子。對雪水煮蘿蔔這道重複了數百次的菜,姐姐們厭惡之極。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須立即下河抬水,否則就會得莫名其妙的病,連僅靠奶水過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倖免。上官招弟已經取代了上官來弟的領袖地位。這位姐姐,生著兩片豐滿的嘴唇,說話的聲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啞。她的話,有相當的權威性,因為人冬以來,她全面負責伙食,母親卻像一頭受傷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時又理直氣壯地披著那件華貴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調理著身體,關心著奶汁的數量和質量。「從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著母親的臉,用不容否決的口吻說。母親沒有反對。三姐上官領弟皺著眉,批評雪水煮蘿蔔的惡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賣騾子換錢再用錢買肉吃。母親譏諷道:「冰天雪地,到哪兒去賣騾子?」三姐說:「那我們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凍得跑不動了。」母親勃然變色:「記著,孩子們,這輩子不要再讓我看到野兔子。」

其實,在這個嚴酷的冬天裡,村子裡許多人家,都吃膩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們,在雪地里像長尾巴蛆一樣爬行,連小腳女人都能活捉它們。這個冬天,也是紅狐狸和草狐狸的黃金歲月,因為戰爭,獵槍被形形色色的游擊隊掠去,使村人們沒了武器;也因為戰爭,村人們情緒受傷,所以在獵獲狐皮的黃金季節里,狐狸們沒有往年的殺身之憂。在那些漫漫長夜裡,它們在沼澤地里縱情狂歡,公狐狸們讓所有的母狐狸都懷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兒。它們凄涼激越的嗚叫聲,擾得人心神不寧。

三姐和四姐用扁擔抬著一隻大木桶,二姐扛著一柄大鐵鎚,來到蛟龍河邊。

她們路過孫大姑家時,不由地側目觀望。院子里一片荒涼,沒有一絲絲人的氣息。一群烏鴉蹲在牆頭上,令姐姐們想起孫家牆頭的往昔。昔日的熱鬧已不復存在,啞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們踩著深及大腿根的積雪走下河堤,幾隻野狸子在灌木叢中望著她們。太陽在東南方向,傾斜照耀著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著酥脆薄餅,發出咯咯喳喳的響聲。河道中央的冰是淺藍色的,堅硬光滑。姐姐們在冰上蹣跚著,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時也順勢跌倒。扁擔水桶大鐵鎚在冰上響,她們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選擇了一塊最乾淨的地方,開始砸冰。上官家祖傳的大鐵鎚被她纖細的胳膊舉起來,沉重地落在冰面上,發出的響聲像刀刃一樣鋒利單薄,飛到我家的窗戶上,讓窗紙簌簌作響。母親撫摸著我頭上的黃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說:「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個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魚。」八姐披著猞猁皮小襖瑟縮在炕角上,尷尬地微笑著,好像一尊皮毛小觀音。二姐一錘下去,冰面上出現一個核桃大的白點,幾片細小的冰屑沾在鎚頭上。她又舉起大鎚,舉起時勉勉強強,落下時搖搖晃晃。冰面上又出現一個白點,離剛才那個白點足有一米遠。冰面上出現二十幾個白點時,上官招弟已是氣喘吁吁,嘴裡噴出的白氣又粗又長。掙扎著舉起錘,錘下落時她筋疲力盡,倒在冰面上,小臉煞白,厚嘴唇鮮紅,眼睛裡霧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噥噥,開始發泄對二姐的不滿。河道里颳起小北風,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著她們的臉。二姐站起來,往手心裡啐了幾口唾沫,重新抓起錘柄,舉起大鎚,砸下去。但只砸了兩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當姐姐們絕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擔,準備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燒午飯時,十幾架馬拉冰爬犁攜著煙嵐從冰河上疾馳而來。因為冰面上反射著七彩的陽光,他們又是從東南方向而來,所以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是從太陽里沿著光線滑行下來的。他們金光閃閃,速度快似閃電。馬蹄翻動,銀光閃爍,馬蹄上的鋼釘鑿得冰面啪啪響,冰屑橫飛,打在姐姐們的腮上。她們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顧不上躲閃。馬繞著彎閃過她們,然後,跌跌撞撞地剎住。這時姐姐們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黃色,塗著厚厚的桐油,像一層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著四個人,都戴著蓬鬆的狐狸皮帽子。鬍鬚、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檐上,結著一層白色的霜花。

嘴裡和鼻孔里都往外噴吐著又粗又長的熱氣。馬們小巧玲瓏,眉清目秀,馬腿上都叢生著長長的毛。從它們安詳的態度上,我二姐猜想這是傳說中的蒙古馬。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第二架爬犁上跳下來。他穿著一件光板羊皮襖,敞著懷,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著寬皮帶,皮帶上掛著一隻左輪子手槍,還有一把短柄的小斧頭。只有他沒戴皮帽子卻戴著一頂三頁瓦氈帽。他的聳起的雙耳上,各戴著一個野兔皮護耳。「是上官家的女兒嗎?」他問。

眼前這個人,是福生堂二掌柜司馬庫。「你們在這幹什麼?」他問著,沒等我姐姐們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這哪是你們女孩子乾的活兒!」他對著爬犁上的人喊,「都下來,幫我這鄰居砸個窟窿,也正好飲飲我們的蒙古馬。」

爬犁上下來幾十個臃腫的男人,他們大聲咳嗽、吐唾沫。幾個人蹲下,從腰裡掏出小斧頭,啪啪地砍著冰。冰屑飛濺,冰上出現一些白色的砍痕。一個絡腮鬍子摸摸斧頭的刃子,擤著鼻子說:「司馬大哥,這樣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馬庫蹲下,摸出自己腰裡的斧,試探著砍了幾下,罵道:「媽的,凍得像鋼板一樣。」絡腮鬍子道:「大哥,咱們每人一泡尿就能滋開。」司馬庫罵道:「胡扯雞巴蛋!」但他立即興奮起來,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燒傷尚未痊癒——說,「有了,姜技師,姜技師,你過來。」那個叫姜技師的瘦削男人上前來,望著司馬庫,不說話,但他的表情向司馬庫說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個玩意兒,能不能切開這冰?」姜技師輕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樣的尖細腔調說:「好比用鐵鎚砸雞蛋。」

司馬庫高興地說:「快快,在這河上給我切它八八六十四個窟窿,讓鄉親們跟著我司馬庫沾光。你們別走。」他又對我姐姐們說。

姜技師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開,露出了兩個刷著綠漆、像巨大的炮彈一樣的鐵傢伙。他十分熟練地抖開長長的紅膠皮管子,並把膠皮管子擰在鐵傢伙的腦袋上。然後,他看了看鐵傢伙腦袋上的圓盤表,那表上有細長的紅針在擺動。最後,帶上帆布手套,他卡著一個狀似大煙槍的、與兩根膠皮管子連在一起的鐵玩意兒,擰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氣噴出。他的助手,一個頂多能有十五歲的瘦弱男孩,劃著一根洋火,往那氣上一觸,一個像柞蠶蛹兒那般粗細、那般形狀的藍色火苗便噴射出來,並發著嗤嗤的響聲。他吩咐了一聲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兩個鐵傢伙的腦袋扭了幾下,那藍色的火苗隨即變得極白極亮,比陽光還要耀眼。姜技師提著那可怕的玩意兒,望著司馬庫。

司馬庫眯著眼,把手掌往虛空里一劈,喊一聲:「割!」

姜技師彎下腰,把那白火頭往冰面上一觸,一股乳白色的蒸氣猛地騰起尺把高,並伴隨著滋啦啦的水響。他的胳膊帶動著手腕,手腕帶動著「大煙槍」,「大煙槍」噴吐著白火,划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他抬起頭,說:「切下來了。」

司馬庫懷疑地低頭看冰,果然看到一塊磨盤大的冰與周圍的冰分離開來,河水沿著那圓圈,均勻地滲出來。姜技師用那白火在圓冰上划了一個十字,圓冰便分裂成四塊。他用腳把那冰塊往下壓,河水把冰沖走了。一個冰窟窿出現在河上,藍色的河水漫溢出來。

「真是好家什!」司馬庫讚歎著,冰上的男人也對著姜技師投過來讚賞的目光。「繼續切!」司馬庫說。

姜技師施展絕技,在蛟龍河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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