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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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月三日的事情,正確說來已經是四日了。老人在過了深夜三點時來拜訪泰田。

窗外風雨呼嘯著,在猛烈的浪濤聲如不協調的雜音般轟然作響中,電線和樹木所發出的高亢悲鳴撼動著黑夜。滂沱而下的雨,彷佛想起自己的任務似的,敲打在雨窗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

泰田當天沒有洗澡,也沒有換上睡衣,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收看颱風消息。他之所以沒有上床休息的準備,在有電話的起居室里隨時待命,是因為他覺得在這種風雨交加的夜晚可能會有急診患者上門。

電話並沒有鳴響,倒是門鈴聲急促地響起。他看看對講機,發現診療所那邊的門鈴指示燈在閃爍。

泰田拿起對講機,頓時聽到強大的風聲灌進耳里。對方自稱是佐伯,要泰田跟他跑一趟。他講話不得要領,語音含糊怪異,泰田可以感覺出他顯得很驚慌。泰田沒有問詳情,將事先準備好的防雨大衣披上,拿著手電筒,提起出診袋就跑向診療所去。

「發生什麼事了?」

一打開診療所的門,外頭溫熱而濡濕的風就襲天蓋地吹了進來,兩個老人穿著黑色的雨衣站在門外。一雨衣的表面雖然是濕的,但是還不至於到滴水的程度。從外頭吹進來的風也沒有夾雜著雨水。

「醫生!不得了!神社那邊——」

一個老人好像隨時就要跑走似地轉過身子指著北方。

「有人受傷嗎?」

泰田一邊套上長靴一邊問道,兩個老人一個點著頭,一個搖著頭。泰田不知道這到底是表示肯定或否定,他心想,先去看看也許會比較快得到答案。島上的居民鮮少會來請託泰田,既然來告訴泰田發生不得了的事,那就表示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了。泰田這樣解讀,催促兩個老人一起跑進風中。瞬間,橫向而來的雨水彷佛被用力丟擲過來似地飛濺而來,泰田覺得水沬拍打在路面的聲音有種詭異的不祥感,他隨著兩個老人跑向神社。

雨水頂多只是像時而想起該扮演的角色似地夾雜在風中,倒是風勢還挺強的。他們頂著從斜坡上直灌下來的強風,低低地彎著腰爬上神社。半路上,一個老人一把抓住泰田的防雨大衣。

「不對!不是神殿,是神社那邊。」

「哦!」泰田本想轉向三岔路的左邊,聽老人這麼一說,遂向右邊彎過去。照這麼看來,可能不是在神靈神社那邊,而是在御岳神社。神靈神社有宮司,但是御岳神社並沒有。他本來以為,如果神社需要醫生的話應該會是神靈神社那裡,可是現在看來,可能是神領杜榮和他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了。

泰田將身體前傾爬上斜坡。爬到坡頂時,強風從正面吹打過來。山麓的風勢比平地更為強勁,夾雜在風中的雨水從天而降。爬上漆黑的石搓懷,越過牌坊的那一瞬間,風勢又頓時減弱,可能是覆蓋、鎮守住神社的樹林剛好阻斷了風勢。然而這時機未免太巧了,反而讓泰田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有種侵入聖域的敬畏戚。然而,這個聖域並不是用來保護人的。所謂的聖域就是禁止人類侵入的領域——泰田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鐵定是因為頭頂上的樹木劇烈地晃動,發出幾近駭人的轟然聲使然。

泰田靠著手電筒的微弱燈光爬上濡濕滑腳的石梯。眼前就是神社了。一個老人拉著正通往社殿的石板路上,停下腳步的泰田的防雨大衣。老人指著社殿右邊的樹林。

老人們跑進穿過社殿後頭的小徑,跑了幾公尺之後停下腳步揮著手,似乎在招喚泰田一樣。老人們的臉因為被防雨衣的頭罩給擋住而看不見,手電筒的燈光形成反光,連他們的身影也都看不清楚了。樹叢在泰田的頭頂上劇烈地晃動著,海水發出洶湧翻騰的怒吼聲。只見黑色的人影指著不屬於人類領域的黑暗森林的深處。

泰田突然產生去不得的想法,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想就此折返

「真是可笑……」泰田嘲笑自己。有人需要醫生,不去怎麼行?沒錯,他不能就此折返,罔顧醫生的職責。他怎麼能因為覺得前方讓他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就不去了?

泰田對自己莫名地產生恐懼感到怪異,卻仍然沿著小徑追著走在前方的人影。老人們最後用力地揮揮手往前飛奔,然後停下腳步,把燈光投向前面,那是進入小徑之後不遠處的森林。泰田跑到老人們的旁邊,當他看到投射出去的燈光照明的東西時,差一點尖叫失聲。

「我們擔心神社會出問題,便四處巡查,結果就看到這個……」

老人大叫著。整座森林發出呼呼的怒吼聲,不扯開喉嚨大喊根本就聽不到聲音。就算有人發出慘叫聲,只怕也沒人聽得到——泰田全身凍結住,心裡這樣想著。

老人們手中的手電筒劃破黑暗,將光束筆直地集中在一棵樹齡相當老的樹上,照射在足足有一個人張開手臂粗的樹榦上——正確說來,應該是照射在被倒吊在樹榦上的人。

泰田用顫抖的手重新握住手電筒,將燈光移向倒吊著的人影。兩道燈光變成了三道,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頓時清晰浮顯。

是一具女人的屍體。從一絲不掛的軀體來看,確定那是個女人。女人張開兩隻手臂垂向地面,臉是朝著這邊的,但是看不出她的容貌。距離樹榦根部只有三十公分高的頭部成了被燒爛的肉塊,頭髮一絲不剩。從樹榦的根部到垂掛在頭部兩邊的手臂都是漆黑的燒焦痕迹,焦痕從女人的臉部擴散到胸部一帶。被燒爛的胸口上方是被整個切開來的白皙的上腹部,從上腹部到一片血肉模糊的下腹部有幾道傷痕,傷痕繼續延伸到兩腿上,只有兩個膝蓋勉強算是保持完好的。纖細的小腿從膝蓋筆直地往上延伸,一條繩子將兩個腳踝纏卷在一起,消失於上方。腳尖看起來像是潰爛了一般。

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兩三步,靠近屍體旁邊的泰田,看到女人雙腳的腳板到腳踝之間被釘了幾根釘子。女人不是被倒吊,而是被釘在樹榦上的。了解真相的那一瞬間,泰田湧起一股噁心感。他緊咬住牙關,強行將涌到喉頭的東西給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泰田回頭問道:

「有沒有報警?」

老人們面面相覷。

「……說有人死了嗎?」

「是被殺的!」

一個老人一驚,手中的手電筒掉落地上。兩人相對而視,隨即說了一聲「我們去聯絡」就跑回小徑了。

雖然天候這麼差,黏附在整個屍體上的血卻快乾涸了,屍體頭部燃燒的火焰似乎也早就熄滅。泰田試著去觸摸被燒焦的部位,然而卻感受又不到溫度。應該不是老人們把火滅掉的,在屍體被發現之前,火勢就自然熄掉了吧?泰田聞到些許汽油味,但是若單單只是灑上汽油,人體是不會因而燃燒起來的。

泰田靠近屍體。為了謹慎起見,他試著去觸摸屍體的手腕,不過當然感受不到脈搏,而且屍體連一點體溫也沒有。垂掛在地上,燒爛的兩手手掌被粗大的釘子給貫穿,固定在地面上。

這太反常了……泰田心想。是什麼原因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強烈的風呼嘯而過,樹木發出轟然巨響。泰田抬頭望天,他發現,就算報了警,警方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以後才會到吧?照目前這種風勢來看,警方是不會來了。雨和風,還有時間,都會破壞屍體和現場。

泰田打開診療箱。當初他盤算過,萬一發生事故時他必須將現場的狀況記錄下來,所以便在箱子里放了拍立得相機。

閃光燈的強度讓他不放心,但是也別無他法了。他心想,總比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要來得好。

他拍下了現場的狀況、屍體的四周、屍體的細部,用完了一卷底片。當他告一段落時,聽到一大群人趕過來的聲音。帶頭跑來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是神領家的傭人高藤孝次與圭吾父子。

兩個人看到屍體的模樣時都停下了腳步,臉部表情是扭曲的。尖叫聲從跑來的人群當中響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藤孝次語帶呻吟地說道,走了過來。

「警方呢?」

泰田問道,高藤瞬間露出猶豫的樣子,然後點點頭。

「已經聯絡了,可是在海象沒有轉好之前是不可能出船的,警方也不會來。」

「我想也是。」泰田點點頭。高藤對圭吾說:

「總之,先將屍體放下來吧。」

「請等一下,現場不能擅自——」

泰田話聲未落,高藤就打斷他的話,.

「我會去拿到許可證明。屍體能不能先寄放在您的診療所?」

「可是——」

「倒是,這個人是誰啊?」

高藤問道,泰田搖搖頭。最重要的頭部都燒成這樣了,根本沒有人答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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