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炮

《肉孩成仙記》在戲台上繼續演出,但已經接近尾聲。至孝的肉孩子,跪在戲台上,拿著一把刀子,從胳膊上割肉給母親熬藥。母親病好了,他卻因為長期勞累、營養不足、流血過多而死。最後一場是超現實的夢幻,他的母親拖著哭腔,對台下的觀眾訴說著兒子死後她心中的思念和悲傷。戲台後施放煙霧,肉孩身披霞衣,頭戴金冠,彷彿從雲團中降落下來。母子相見,抱頭痛哭。肉孩勸母親不要悲傷,說自己的孝行感動了上帝,被封為肉神,專門負責天下人吃肉的事情。這個結尾看起來很圓滿但我的心中還是感到很悲涼。那個母親也哭著唱道:寧願與我兒粗茶淡飯在人間,也不願我兒天天吃肉成肉仙……煙霧消失,演出結束。演員上台謝幕——其實沒有幕——台下響起凌亂的鼓掌聲。蔣團長跑上台,對台下的觀眾預告:親愛的觀眾,明天晚上演出《斬五通》,歡迎大家前來觀看。觀眾吵吵嚷嚷地散去,賣食品的小販抓緊時間叫賣著。我看到老蘭對甜瓜說:閨女,你們今晚上回去住吧,我和你阿姨給你們準備了最好的房間。范朝霞也訕訕地說:回去住吧。甜瓜冷冷地看了一眼范朝霞,沒說話,走到賣羊肉串的小販面前,說:來十串!多加孜然。小販愉快地答應著,從一個骯髒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把羊肉串,放在炭火上烤著,煙霧刺激得他眯著眼睛,嘴巴里還發出噗噗的聲音,好像在往外吹著侵入口中的灰塵。觀眾和演員剛剛散盡,蘭大官跳上了戲台。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洋人。蘭大官脫光衣服,讓生殖器昂然挺立起來。他氣哼哼地對那個洋人說:你憑什麼說我吹牛?我要讓你親眼看看我是不是吹牛。洋人拍拍巴掌,就有六個金髮碧眼的裸體女人走上台來,躺在台上,排成一排。蘭大官依次與他們交合,女人們怪聲怪氣地喊叫著。這撥女人輪遍,又上來六個女人。然後又上來六個女人。然後又上來六個女人。然後又上來六個女人。然後又上來六個女人。然後又上來五個女人。總共上來四十一個女人。在漫長而激烈的戰鬥過程中,我看到忙得不亦樂乎的蘭大官,身體不時地變幻成馬。他肌肉發達,四肢有力,喉嚨里發出"咴兒咴兒"的嘶鳴。這真是一匹儀態高貴、精神煥發的良馬。高品質的頭部,耳朵猶如削竹,端正而尖挺。雙眼明亮,炯炯有神。嘴巴小巧,鼻孔寬大。秀麗勻稱的脖子高高地挺起在寬闊的肩膀上。臀部平展,尾巴高翹,顯示出迷人的風采。軀幹渾圓,肋骨富有彈性。四肢修長而優雅,明亮的蹄子,呈現著淺藍的顏色。他在戲台上,以一種高昂振奮的動作表演著,時而慢步,時而快步,時而慢跑,時而舞蹈,時而騰越,展現了一匹馬所能夠做出的所有的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的動作……最後,渾身如同刷了一層油彩的蘭大官從第四十一個女人身上站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個洋人,說:你輸了……那個洋人,從懷裡掏出來一隻靈巧的左輪手槍,瞄準了那匹駿馬襠間的器官,說:我沒輸!一聲槍響。蘭大官倒在地上,發出了沉重聲響,彷彿倒了一堵腐朽的牆壁。與此同時,我聽到大和尚身後也發出一聲巨響,那個馬通神像,坍塌在地,成了一堆泥巴。與此同時,所有的燈光同時熄滅。夜半時分,面前空無一人,我摘下墨鏡,看到夜空璀璨,一些白色的大影子,在戲台上活動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蝙蝠們進進出出,鳥在樹上撲棱。廟的四周,全是凄涼的蟲鳴。大和尚,就讓我抓緊時間,把故事講完吧。

那晚上月亮很好,空氣清新,桃樹枝條上彷彿刷了一層桐油,閃閃發光。那頭老騾子的皮膚上,也好像刷了桐油,閃閃發光。我們把一個古老的木架子抬到騾子的背上,把盛炮彈的箱子每邊三箱,綁在木架子兩側。還剩下一箱,放在木架子正中。這對老夫婦,干起這些活來十分熟練,一看就是老手。老騾子不吭不哈,任勞任怨,與老夫婦相依為命,簡直就像他們的一個老兒子。

我們走出桃園,走上通往村鎮的土路。季節已經是初冬,無風,月光冰涼,空氣肅殺,下霜了,路邊的野草一片蒼白。遠處的草地上,有人在放火燒荒,火線呈弧形展開,彷彿紅潮水衝上白沙灘。那個引我來的小男孩,看樣子也就是七八歲的年紀,走在最前面,拉著老騾子的韁繩。他穿著一件遮沒膝蓋的破棉襖,腰間扎著一根白色的電線,裸露著小腿,赤著腳,蓬著頭,顯示出一股子野火一樣的蓬勃精神。與他相比,我感到自己已經腐化變質,真是他媽的慚愧。我必須振作起來,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這個月光皎潔之夜,把這四十一發迫擊炮彈發射出去,讓隆隆的炮聲震動這個和平年代,成就我的一世英名。

老夫婦一邊一個,扶持著炮彈箱子。老頭穿著一件光板子羊皮襖,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脖子上插著煙袋,是一個典型的老農打扮。老太太是解放腳,走起來很吃力,重濁的喘息從她的胸腔里發出,在靜靜的月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我跟隨在騾子後邊,心中暗暗發誓,要向騾子前頭的小男孩學習,要向騾子兩邊的老頭子和老太太學習,要向過去的我學習,在這個月光如冰的夜晚,發射四十一發炮彈,製造出震天動地的聲響,把這個一潭死水的村子震蕩,讓人們在多少年之後,忘不了這個夜晚,讓人們把我羅小通編成神話,口口相傳。

我們就這樣,走完了荒原上的土路。在我們身後,跟隨著一群看熱鬧的野獸,前面我已經對您說過了,大和尚,這是一批胡亂雜交出來的野獸,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它們。它們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我們,眼睛閃爍,好似一片綠色的小燈籠。看上去它們非常好奇,就像一群兒童。

進入村子後,騾子的蹄鐵敲打著水泥路面,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偶爾還能摩擦出幾個碧綠的火星。村子裡很安靜,街道上沒有一個人,一隻家狗試圖和我們身後的怪獸們套套近乎,但剛一近身就被咬了一口,它尖叫一聲就竄進了一條衚衕。月光過分明亮,路燈顯得多餘。村頭上那棵大槐樹上的一口鑄鐵的鐘在月光中發青,這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遺物,那時候,鐘聲就是命令。

沒有人發現我們進了村,有人發現我們也不怕。打死他們他們也想像不出騾子馱著的箱子里,竟然盛著四十一發炮彈。我們即便對他們說箱子里裝著炮彈,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越來越認為我羅小通是個"炮孩子"。在我們那裡,大和尚,我必須再三對您說明,在我們那裡,"炮",就是吹牛撒謊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歡或是善於吹牛撒謊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革命領袖孫中山,就有一個響亮的外號:"孫大炮"。孫中山外號"孫大炮",但他沒有親手放過炮,我羅小通要超過孫中山,我要親手放炮。炮是現成的,在我家廂房裡藏著,保養得很好,每個零件都恢複了青春;炮彈也彷彿從天而降,每一枚都塗抹著黃油,用棉紗一擦就會光芒四射。炮筒子呼喚著炮彈,炮彈渴望著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喚著美婦美婦渴望著五通。等我把四十一發炮彈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炮孩子",從此進入傳奇和歷史。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推開門,簇擁著騾子,我們進入。一群金黃色的黃鼠狼子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對我們表示歡迎。我知道我家已經成為了黃鼠狼子的樂園,它們在這裡戀愛結婚,繁衍後代,嚇唬著那些撿破爛的人不敢進入。黃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會神經錯亂,載歌載舞,甚至光著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們不怕。我對它們說:夥計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幫我看著炮。它們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它們有的穿著紅色的小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著白褲衩,就像游泳館裡那些小孩。

我們先把迫擊炮分解,一件件地從廂房搬到院子里,然後,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廂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圍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輝煌,村後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曠野、野地上的野火,都歷歷在目。這正是放炮的大好時機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沒有什麼好猶豫的。我發布命令,讓他們用繩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後吊上平房。我從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嫻熟異常的動作,將炮組裝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渾身發光,像一個剛從澡塘里蹦出來的新娘,等待著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嚕呼嚕地喝著月光。幾個調皮的黃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撓。它們可愛,可以撓撓;別人來撓,我一腳就將他踢下平房。接下來,那個小男孩把騾子牽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對老夫婦,將騾馱子上的炮彈,一箱箱卸下來。他們動作老練,紮實可靠。迫擊炮彈,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後果可怕。還是用繩子,把七箱炮彈,一箱箱吊上來,分散地放在四個房腳。那對老夫婦,和那個小男孩,也爬了上來。老太太一上來就呼哧呼哧喘粗氣。她的氣管有炎症。吃個白蘿蔔會好一點,可惜我們手邊沒有蘿蔔。一個小黃鼠狼子說:我們去弄。一會兒工夫,八個黃鼠狼子,抬著一根半米長的、水分特別充足的白腚大蘿蔔,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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