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炮

在那家豪華飯店三樓淮揚春菜館的一個包間里,一張直徑三米的大圓桌上,擺著十幾種精美菜肴。正對著門口的牆壁上,紅色天鵝絨背景上鑲嵌著鍍金的龍鳳呈祥圖案。圍著這張大圓桌,擺放著十二把靠背椅,但只有蘭老大一個人坐在那裡。他雙手托著下巴,目光憂鬱而傷感。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有的還在發散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有的已經涼透了。一個白衣堂倌,在一個穿紅色西裝套裙的領班小姐帶領下,進入包間。堂倌托著一個鍍金的大盤子,大盤子里有一個小盤子,小盤子里有一塊掛著金黃色芡汁的食品,散發著奇異的香氣。領班小姐從大盤子中把小盤子端下來,放在蘭老大的面前,輕聲曼語地說:蘭先生,這是黑龍江里的名貴鰉魚鼻子里那塊脆骨,俗稱龍骨,在封建社會裡,這塊龍骨,是給皇帝吃的。做這道菜,相當麻煩,要用白醋發三天三夜,再用山雞汁燉一天一夜。這塊龍骨,是我們老闆親自動手烹調的,請先生趁熱品嘗。蘭老大淡淡地說:分成兩份,打包,送鳳凰山飛雲別墅,一包給拿破崙,一包給費雯麗。領班小姐吃驚地揚起細長的眉毛,但不敢多言。蘭老大站起來,說,煮一碗陽春麵,送到我的房間。

我被老蘭任命為洗肉車間主任,在一個黃道吉日走馬上任。

我進廠後提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把屠狗車間和宰羊車間合併,騰出一個作為注水車間。也就是說,不管什麼畜生,都要先在注水車間過一遍,才能進入屠宰車間宰殺。老蘭對我的這條建議只考慮了一分鐘,便把眼睛一瞪,黃色的眼珠子金光燦燦,果斷地說:

"好!"

我在一張白紙上,用一管紅藍鉛筆點點畫畫,描繪著我心中的注水車間藍圖。老蘭對我的設計沒提一點批評意見,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大聲說:

"放手干!"

父親對我的設計提出了很多意見,他甚至說我是胡鬧。但我知道他的心中對我也是很佩服的。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反過來也可以說"知父莫如子",我對父親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當他看到我站在車間里,對著那些過去的個體屠宰戶、現在的肉聯廠工人們有板有眼地發號施令時,他心中雖然有些想法,但基本上還是暗暗得意的。一個人可以嫉妒任何人,但他一般不會嫉妒自己的兒子。我的父親對我的表現感到不快,不是因為我搶了他的戲,而是因為我的少年老成讓他感到不安。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有一種看法,認為過分聰明的孩子,是沒有長命的。我表現得越聰明,他就越寶貴我、越對我寄予希望;而我越聰明,根據那個古老的看法,早夭的可能性就越大。我的父親就陷入了這樣一個怪圈。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發明了活畜注水法,按照自己的設想改造了一個車間,而且還指揮著二十多個工人,進行著卓有成效的生產,確實很像個奇蹟。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我,我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他媽的,那時候我是多麼棒啊!

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我們的工廠戒備森嚴。我們既要提防那些同行來刺探情報,更要提防那些心懷鬼胎的記者來偷拍車間的情況。當然,我們對外的說法是,防止壞人來往肉里下毒。儘管我發明的注水方法決定了我們不是往肉里注水,而是給牲畜"洗肉",但無論什麼事情到了那些望風捕影的記者們筆下,都會被他們渲染得面目全非。關於記者,我還會提到,那是我的回憶中的一個精彩片段。

上任的第一天,老蘭當著工人們的面宣布了對我的任命後,我就對工人們說:

"如果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那你們就錯了。我比你們小的只是個頭和年齡,但是我的學問比你們大,我的腦子比你們好用。你們每個人的表現,我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會把你們每個人的情況向老蘭彙報,你們可以不怕我,但你們應該怕老蘭。"

老蘭插嘴說:"也不必怕我,因為大家都是在為自己幹活,不是給老蘭幹活,也不是給羅通和羅小通幹活。我們之所以對羅小通委以重任,是因為他腦子裡有空,是因為他有奇思妙想,他的奇思妙想會給我們肉聯廠帶來活力,什麼是活力你們可能不明白,但什麼是金錢你們應該明白,活力就是金錢,肉聯廠賺到了金錢,大家手裡才可能有金錢。大家手裡有了金錢,才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才可以蓋房子,給兒子娶媳婦,給閨女辦嫁妝,才可以把彎曲的腰杆子挺直。老蘭接著說,你們都知道,個體屠宰已經被嚴令禁止,否則我也不會建立這家肉聯廠。如果誰還敢偷著屠宰,輕則會被罰得傾家蕩產,重則要去看守所里蹲倉。我建肉聯廠是為了大家,因為我們村子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屠宰牲畜。干這行大家都是內行,干別的大家都是外行。即便有那麼個把人搞牲畜養殖,搞熟肉加工,歸根結底也離不開屠宰離不開肉。話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肉聯廠好了大家都好,肉聯廠不好大家都沒有飯吃。而我們要把肉聯廠辦好,就必須齊心協力。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誰有能耐就提拔誰。在習慣的眼光里,小通還是個孩子,但在我的眼光里,小通已經不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人才。是人才就要利用。當然小通捧著的也不是鐵飯碗,他幹得好可以往下干,他幹得不好呢,我們就不用他幹了。小通主任,你發號施令吧。"

我現在上了年紀,在人前說話反倒羞羞答答起來,但那時候我是人前瘋,有狂熱的表演欲,人越多我越來勁。我指揮著那些不久前的屠戶、現在的工人們,像一個大膽的牧童吆喝著一群笨牛。我讓他們按照我在圖紙上畫出的樣子,先在車間中央豎起了兩排高大的鐵欄杆,交叉著這兩排粗大的鐵欄杆,又用鐵絲綁上了許多鐵棍,構成了一個個大鐵框子。我還命令他們用嶄新的白鐵皮焊成了兩個巨大的儲水罐,安放在車間頂頭裡的兩個堅固的鋼鐵支架上。從這兩個儲水罐的底部,引出了兩條鐵管子,鐵管子從鐵欄杆前通過,橫貫了整個車間。這兩根鐵水管子上,每隔兩米就有一個出水的龍頭,龍頭上套上了透明的膠皮管子。這就是注水車間的全部設備。設備確實很簡單,但複雜的設備不管用,管用的設備不複雜。我看到工人們一邊干著活兒一邊擠鼻子弄眼,有的人還偷偷地嗤笑。我還聽到一個人低聲說:

"這是幹什麼?扎蟈蟈籠子嗎?"

我毫不客氣地接著那個人的話頭高聲說:

"是的,就是扎蟈蟈籠子,我要用蟈蟈籠子把那些笨牛裝進去!"

我知道這些工人——其實不久前還都是村子裡最頑劣的刁民,大都是非法黑屠戶——根本不服我,他們都認為老蘭任命一個毛孩子當車間主任是胡鬧,他們認為我的設計和指揮更是胡鬧。我不屑於對他們解釋,我知道解釋也沒有用處,最終我會讓事實說話。眼下,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給我幹什麼,這就行了,至於你們心中怎麼想,那是你們的自由。

車間里的設備安裝好了,工人們都退到一邊,有的低頭吸煙,有的東張西望。我帶領著父親和老蘭在車間視察,並向他們講解著各種設施的作用。視察完畢,我對著那幾個抽煙的工人說:

"如果明天你們還敢在車間吸煙,我會扣除你們半個月的工資。"

那些抽煙的人臉上的表情向我昭示著他們心中的不服,但他們還是把煙頭掐滅了。

第二天一早,負責挑水的六個工人,就把那兩個大儲水罐灌滿了。本來我可以設計一台電動水泵,把井水抽上來,通過輸水管道,注入儲水罐,但那樣會加大投資,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那樣沒有意思,不好看,不熱鬧。我喜歡看六個工人,挑著水,在水井和車間之間來回穿梭的紅火勁兒。

六個工人把儲水罐灌滿後,聚集在車間門口,拄著扁擔休息。我再次囑咐他們:注水一旦開始,你們必須保證儲水罐里始終有水,不得中斷。他們拍著胸膛向我保證:主任,放心。他們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愉快,本來有四個工人擔水就可以保證水罐里始終有水,但四個工人擔水,過於冷清,形不成熱鬧的氣氛,所以我加了兩個人。

還不到正式上班的時間,我父親我母親還有老蘭,就早早地到了場。我陪同著他們在車間里轉了一圈,對他們指手畫腳地講解著有關技術問題,看上去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我的妹妹這幾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替我背著一個裝滿白糖水的鐵皮軍用水壺——這也是當年我跟隨母親收破爛時收到的——每當我發布一道命令她就蹺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壺的蓋子擰開,把水壺遞到我的面前,說:"哥哥喝水。"

我父親和老蘭他們視察完畢,正式上班時間到。為了能夠俯瞰車間的全貌,我站在車間大門內側的一把椅子上,對著我的工人們喊:

"準備好了沒有?"

工人們愣怔了一下,馬上就按照我們事先的演練齊聲大喊: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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