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炮

第八卷

導讀: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布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里,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著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群記者涌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

那隻金黃色的肥鵝,眼見著就成了一堆骨頭。孩子將肥大的身體往後一仰,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臉上浮現著飽食之後那種心醉神迷的表情。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煥發出迷人的光彩。蘭老大走上前,彎下腰,親切地問:乖乖,吃飽了嗎?孩子翻了一個白眼,打了一個飽嗝,閉上了眼睛。蘭老大直起腰,對著他的隨從們,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圍嘴,另一個保姆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擦拭著孩子嘴巴上的油膩。孩子厭煩地撥著保姆的手,嘴巴里發出一些簡短而含糊的音節。轎夫們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兩個保姆護衛在轎子的兩邊,因為不能和轎夫的步伐合拍,顯得腿腳忙亂。

父親站起來,將酒杯舉到韓大叔面前,說:

"韓站長,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納悶,但我馬上就明白了。幾個月前還是鎮食堂管理員的韓大叔,已經是肉類檢疫站的站長了。我看到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制服,肩膀上掛著大紅的肩章,頭上戴著一頂大檐帽子,帽子上綴著一個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願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與父親舉到他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韓大叔穿上這身服裝顯得很不自然,彷彿這身服裝是用很硬的紙剪成的。我聽到父親說:

"韓站長,今後還望您多多關照。"

韓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夾起一塊長條狀的狗肉,塞進嘴巴,一邊咀嚼著,一邊嗚嗚嚕嚕地說:

"老羅,關照嘛,那是自然的。這家肉類加工廠,不但是你們村的,也是我們鎮的,甚至是我們市的,你們生產出來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海的,說句大話,很可能省長宴請外賓的餐桌上,就有你們生產的肉。因此,所以,我們怎麼敢不關照呢?"

父親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蘭,似乎有所企求。但老蘭只是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緊靠著老蘭坐著的母親,給老韓的杯子里斟滿酒,端起酒杯,站起來,說:

"韓站長,韓大哥,您坐著,不用起來,我敬您一杯,祝賀您榮升站長。"

"弟妹,"老韓站起來說,"與羅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來,與你喝酒,我怎麼敢不站起來?"老韓意味深長地說,"誰不知道,羅通過的是老婆的日子?這家廠子,名義上羅通是廠長,其實,主事的是你。"

"韓站長,您千萬別這麼說,"母親說,"說破天,我楊玉珍也是個女流之輩,女人,小打小鬧還可以,干大事,還要你們男人。"

"謙虛!"老韓把母親手中的杯子碰得響亮,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老蘭,當著你們諸位的面,我今天也給你們交個底。鎮上讓我干這個差事,不是隨隨便便的,那是經過了認真考慮的。其實,任命我這個站長,鎮上是沒有權力的,鎮上只有提名權,我的任命是市裡下的。"老韓環顧全桌,嚴肅地說,"為什麼要選我?那是因為我對你們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為我是肉類的專家,什麼是好肉,什麼是壞肉,根本瞞不過我的眼睛,即便能瞞過我的眼睛,也瞞不過我的鼻子。你們屠宰村的發財門路,還有老蘭你那點貓兒膩,我老韓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韓清楚,鎮上、市裡,都知道你們往肉里注水,往水裡加藥。你們還把死貓爛狗、瘟雞病鴨,處理成好肉,賣到城裡去。這些年,你們發黑心財發夠了吧?"老韓看看老蘭,老蘭微笑不語,老韓繼續說,"老蘭,你的不凡就在於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這樣偷雞摸狗的幹活,終究成不了大氣候,所以你在政府動手之前,自己把村子裡的個體屠宰戶全部取締,成立了這家肉類聯合加工廠。你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領導的癢處,他們構思的藍圖是:要把咱們這裡,辦成全省最大的肉類生產基地,讓全省、全國、全世界,都吃咱們生產出來的肉!老蘭,你他媽的是個土匪一樣的大手筆,要干就干大的,搶劫皇家庫房,調戲正宮娘娘。小打小鬧,老鼠偷油,沒勁。所以,老韓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個肉類聯合加工廠,也就不會有這個肉類檢疫站,沒有這個肉類檢疫站,自然也就沒有我這個肉類檢疫站的正科級站長。來吧,我敬你們一杯!"老韓站起來,端起酒杯,與桌子周圍的人一一相碰,然後一仰脖子幹了,說,"好酒!"

黃彪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盤子進來。盤子里盛著半個塗滿了醬紅色漿汁的豬頭。香氣撲鼻。加了這麼多調料的豬頭,其實已經喪失了豬頭的原味,真正吃肉的人其實並不喜歡在肉里添加過多的調料。我看到老韓的眼睛一亮,問道:

"黃彪,這豬頭裡注水了沒有啊?"

黃彪恭敬地說:

"韓站長,這是我們廠長特意安排我去南山採購的野豬,注水沒注水,您老一嘗就知道了。能瞞過您的眼睛,也瞞不過您的嘴巴。"

"說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黃彪不敢在您的面前賣弄口舌。"

"好吧,讓我嘗嘗,"老韓拿起一根筷子,往豬頭上一插一攪,豬頭上的肉就紛紛地離了骨頭。他夾起豬腮幫子上那塊像小老鼠一樣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幫子鼓起老高,眼睛時睜時閉,咀嚼一會,咕嚕一聲咽下。然後他用餐巾紙擦擦嘴巴,說:

"還不錯,不過,比起野騾子的豬頭肉,那還差點味兒!"

我看到父親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母親臉上也不太自然。老蘭大聲說:

"吃肉,吃肉,趁熱吃,涼了就不是味了。"

"對,趁熱吃肉。"老韓也跟著說。

在眾人的筷子對準盤中的豬肉伸出時,黃彪悄悄地溜了出來。他沒有發現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門,就把滿臉謙恭的笑容收斂,換上一副姦邪兇狠的笑容。他的表情變換之迅速讓我大吃一驚。我聽到他低聲說:

"孫子們,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覺得黃彪往肉里撒尿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虛,很幻,彷彿一個夢境。我還感到,那盤色彩鮮艷、氣味芬芳的豬頭肉,即便是被黃彪的尿澆灌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父親吃了它,我的母親也吃了它,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根本沒有必要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肉里有黃彪的尿。他們也只配吃這樣的肉。事實上他們都吃得很香,他們嘴唇都像新鮮的櫻桃一樣閃閃發光。

他們很快就酒足肉飽,臉上泛起酒足肉飽後特有的鮮艷明亮的光彩。

黃彪把圓桌上的東西撤下去,包括那許多冷卻了的肉。可惜了啊那許多的優質的肉。黃彪用這些肉來喂那條拴在伙房門前的狗。那條狗懶洋洋地趴在那裡,對扔在它面前的肉,僅僅是挑挑揀揀地吃了一點,然後就不吃了。我對這條狗心懷不滿,你實在是太過分了吧,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人根本撈不到吃肉,你一條其貌不揚的雜種狗,竟然對肉表現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樣。

我不屑於和一條庸俗的狗鬥氣,把眼收回來,看到屋子裡,發生了新的情況。母親用一塊很乾凈的白布,仔細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鋪上了一塊藍色的絨布。然後母親從牆角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淺黃色的麻將牌。我知道村子裡曾經有人打過麻將,而且是贏錢的。但我的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沾過這玩意兒。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學會了玩麻將。我知道我們村子裡的人因為玩麻將賭博,曾經被公安局帶走過。我還記得父親母親都對玩麻將表示過極大的反感。我還記得有一次跟隨著母親從老蘭家東廂房外邊的衚衕里走過時,聽到從那裡邊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母親不屑地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兒子,你要記住,什麼都可以學,惟有這賭博不能學。母親對我說這話時的嚴肅表情我還牢記著不忘,但她自己已經很熟練地碼牌了。

母親、父親、老蘭、老韓,四個人圍著牌桌坐好。那個穿著與老韓同樣制服的小夥子——是老韓的侄子也是老韓的部下——殷勤地給他們四個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後就退到一邊,坐著抽煙。我看到牌桌上擺著幾盒很高級的煙,每一盒都可以換來半個豬頭。父親、老蘭、老韓都是煙鬼,母親是不抽煙的,但也裝模作樣地點上了一支。母親叼著煙捲、熟練地整理著眼前的牌陣,那副樣子,有點像一個在老電影里經常能看到的女特務。我想不到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母親就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那個衣衫不整、頭髮蓬亂、整天倒騰破爛的楊玉珍,已經不存在了。母親的變化,就像從毛毛蟲到蝴蝶的變化那樣巨大和不可想像。

他們不是一般的玩麻將。他們在賭博,而且賭注很大。我看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摞錢,最小的面額是十元。有人和牌後,這些票子就交叉著飛舞。我看到老韓面前的票子越摞越高,父親、母親和老蘭面前的票子越來越低。老韓臉上油光煥發,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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