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炮

部下們抬起雙手血肉模糊、滿面烏黑的老蘭。他一邊掙扎,一邊暴躁地喊叫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三叔啊,侄兒看不見你了啊……這個混蛋,對他的三叔真是情意深長。也難怪,他們蘭家上輩人,大半被斃了,少數幾個,也在後來的艱難歲月中死了,只有他這個沒有見過面的三叔,像一座高大的神像一樣在他的腦子裡放光。部下們把他塞進別克轎車的後排座位上。范朝霞抱著孩子擠在前排駕駛副座上。轎車歪歪斜斜地爬上大道,一路鳴著響笛,向西急馳。迎面而來的一支高蹺隊,被轎車沖亂了隊形。一個踩著高蹺的男子,跳到路邊,腿上的一根木蹺陷入路邊鬆軟的泥土中,踩蹺的人身體眼見著歪斜下去。幾個踩蹺人,在堅硬的瀝青路面上蹦著使以援手,把陷在路邊的同伴拖出來。這讓我想起十年前的中秋時節,我和妹妹把將尾巴插在堅硬的路面上產卵的螞蚱拔出來的情景。當時,我的母親死了,父親被抓走了,我和妹妹成了孤兒。我們去南山尋找迫擊炮彈,走在路上,東邊一個銀白的大月亮升起來,西邊一個鮮紅的大太陽落下去,黃昏時刻。我們腹中飢餓,心中凄涼。秋風輕輕吹,路邊的莊稼葉子刷刷地響,秋蟲在草叢中鳴叫,聲聲凄涼。我和妹妹從路上往外拔螞蚱,螞蚱的肚子被拉得很長。我們搜集乾草點燃,把那些拖著長肚子的螞蚱扔進火里。螞蚱的身體在火中彎曲著,轉眼間就有特別的香氣散出來。大和尚,我罪惡深重,我知道吃一隻正在產卵的母螞蚱,就等於吃了數百隻小螞蚱。但如果我們不吃螞蚱,很可能也要餓死。這個問題,我至今也沒有想得很明白。大和尚瞄了我一眼,目光尖銳,含義不明。西城的那支高蹺隊屬於香滿樓飯莊,他們身穿的白色制服和頭戴的高筒廚師帽上,印著飯莊的字樣。大和尚,這家飯莊是老字號,能做完整的滿漢全席。飯莊的大廚是清朝皇宮御廚的傳人,手藝高超,但脾氣很大,香港一家大飯店用每月港幣兩萬元的高薪都沒把他挖走。每年都有一撥日本客人,一撥台灣客人到這裡來吃滿漢全席。只有這時候,他才親自下廚,平日里他就坐在店堂里捧著個紫砂壺喝烏龍茶,把兩排牙齒喝得漆黑。這支高蹺隊運氣很不好,他們一進草地,木蹺就往地里陷,整齊的隊伍頃刻之間就變得七倒八歪。與西城的高蹺隊相呼應的,是東城樂口福火腿腸公司的遊行隊伍,他們的隊伍大約有三十人,每個人手中,牽扯著一根紅繩,繩子上,連接一根粗大的、紅色的火腿腸形狀的氣球。氣球的升力很大,看那些人腳尖點地的樣子,彷彿隨時都會隨著氣球升上藍天。

我遵從著母親的命令第一次去老蘭家請老蘭時,是艷陽高照的中午。大街上積雪融化,秋天新鋪覆的瀝青的路面上,混合了一層污泥濁水,只有那兩道顯然是剛剛被汽車輪子輾壓過的地方,顯露出黑色的路面。我們村子鋪覆了瀝青道路,沒向村民們集資,錢全是老蘭一個人去操持的。隨著瀝青道路與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的連接,村裡人進城方便了許多,老蘭的威信也水漲船高。

我走在這條被老蘭命名為翰林大街的道路上,看到房屋朝陽一面的瓦檐上,滴水連串,宛如珍珠。在滴滴相催的水聲里,一股清冷的、略帶些土腥氣的融雪氣味撲進我的鼻腔,進入我的頭腦,使我的神志格外清楚。我看到在臨街房屋背陰處的積雪上,或被積雪覆蓋了的垃圾堆上,有雞和狗蹺腿躡腳、試試探探地走著,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美麗髮廊"里人進人出。房檐下伸出來的煙筒里,冒著焦黃的濃煙,烏黑的焦油從煙筒的邊沿滴落下來,污染了房檐下的白雪。姚七站在自家的台階上,保持著他習慣的姿勢抽著煙,臉色凝重,彷彿在考慮什麼重大的問題。他看到了我,對著我招手,我本不想理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到了他的面前,仰著臉看著他,心中想起了他曾經對我施加的侮辱。在我的父親私奔後,他曾經當著幾個閑人的面,對我說:小通,回去告訴你的娘,今天夜裡給我留著門!閑人們哈哈大笑,我惱怒地回答他:老姚七,我肏你八輩子祖宗!我準備了許多惡毒的髒話,隨時準備回擊他的挑釁,沒想到他卻和顏悅色地問我:

"小通賢侄,你爹在家幹什麼?"

"我爹在家幹什麼,難道還需要告訴你嗎?"我冷冷地說。

"小子,好大的脾氣,"他說:"回去告訴你爹,讓他到我家來一趟,我有事跟他商量。"

"對不起,"我說,"我沒有義務給你傳話,我爹也不會到你家去。"

"好大的脾氣,"他說,"也是個犟種。"

我把姚七拋棄在腦後,拐進了那條寬闊的蘭家衚衕,這條衚衕與村後五龍河上的翰林橋相通,過了翰林橋,就是通往縣城的公路。我看到老蘭家門前停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司機在車裡聽歌,幾個小孩子,圍在車周圍,不時地伸出手指,戳戳明亮的車殼。車身的下半截,濺滿了黑色的泥點。我知道一定有幹部在老蘭家,這個時間,正是吃飯喝酒的時候,站在衚衕里,就能嗅到從老蘭家散發出的像雲霧一樣的香氣。從這些香氣里,我準確地辨別出各種肉的氣味,彷彿親眼所見。我想起了母親的教導:在別人家吃飯的時候,千萬不要進去,否則會讓人家彆扭,也會使自己尷尬。但又一想,我可不是為了討他家的飯吃而來到他家,我是為了請他到我家吃飯而來他家。於是我決定闖進去完成母親交給我的任務。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老蘭家的大門。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老蘭家的房屋從外邊看還不如我家的房屋氣派,但一進了他家的院子,就發現了他家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的根本區別。我家的房子彷彿是一個用白麵皮兒包著爛菜幫子做餡的包子,而老蘭家的房子則是一個用黑麵皮兒包著三鮮餡兒的包子。那黑皮兒是各色名貴小雜糧混合精加工、營養極其豐富、不含污染的黑面;我家的白皮兒看起來很白,實際上是用增白劑染白了的、對人體有傷害的垃圾面。這樣的面是用庫存多年、喪失了營養的備戰小麥粉碎的。用包子來比喻我們兩家的房子,十分蹩腳,這我知道,請原諒,大和尚,我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一進大門,那兩條威武的狼狗,威嚴地對著我叫喚。它們被拴在華麗的狗窩裡,脖子上戴著鍍鎳的鏈子,嘩啦啦地響。我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到牆根,準備著抵抗它們的進攻。但那兩條高傲的狗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對我吠叫,無非是例行公事罷了。我看到在它們面前的缽子里,存在著很多精美的食物,還有一根骨頭,骨頭上有很多鮮紅的肉。猛獸必須吃生肉,才能保持兇猛的天性,即便是一頭兇猛的老虎,天天用紅薯喂它,長期下去,也就變成了豬。這話是老蘭說的,在村子裡廣為流傳。老蘭還說,"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種性,是頑固不化的,是難以改變的。這也是老蘭的話,在村子裡廣為流傳。

一個頭戴著白色小帽的漢子,提著一個食盒,從老蘭家東邊的廂房裡出來,幾乎與我相撞。我認出了他是花溪狗肉館的廚師老白,烹調狗肉的高手,是養狗專業戶黃彪的小媳婦的遠房親戚。既然老白從東廂房裡出來,說明盛宴正在裡邊進行;在老蘭家舉行的盛宴,老蘭不可能不參加。我壯壯膽子,拉開了東廂房的門。

伴隨著讓人神魂顛倒的狗肉香氣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那張可以旋轉的大圓桌中央那個熱氣騰騰的紅銅火鍋。幾個人,其中包括老蘭,圍著火鍋,正在大吃大喝。個個臉上泛著明光,半是汗水半是油。一塊塊的狗肉,從鍋子里被夾起來,汁水淋漓,進入他們的嘴巴,燙出一片吸溜之聲,然後就喝一口冰鎮的啤酒給嘴巴降溫。啤酒是上等的青島牌,盛在高大的透明玻璃杯子里,金黃色,琥珀光,成串的氣泡優美地升騰著。一個面如紫玉的胖大婦人首先看到了我,但是她沒有說話,她只是停止了咀嚼,鼓嘟著腮幫子看著我。

老蘭轉過頭,怔了片刻,然後便眉開眼笑地說:"羅小通,你來幹什麼?"沒及我回答,他就對那個胖大婦人說,"世界上最饞的小孩來了。"然後他把眼睛轉向我,問,"羅小通,聽說誰要能管你吃一頓肉,你就可以叫誰親爹?"

"是的,"我說,"我的確這樣說過。"

"那麼,兒子,請入座吧,我今天管你吃肉,這可是花溪的狗肉火鍋,鍋子里加了三十多種調料,我敢說你從來沒有吃過的。"

"來吧,小孩。"那個胖大婦人撇著一口外地口音說。她身邊那一個人——肯定比她官小——也隨聲附和著:"來吧,小孩。"

我咽了一口唾沫,說:

"那是過去的事情,現在,我爹回來了,我沒有必要再叫別人是爹。"

"你爹這個混蛋,他為什麼要回來?"老蘭說。

"這裡是我爹出生的地方,我奶奶和我爺爺的墳墓全都埋在這裡,我爹當然可以回來。"我理直氣壯地為我爹辯護著。

"好樣的,小小年紀,就能替你爹爭理了。做兒子的就應該這樣。羅通是個孬種,但他的兒子不是孬種。"老蘭點點頭,喝了一口啤酒,問,"說吧,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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