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炮

那是個北風呼嘯的早晨,爐子里的火發出嗚嗚的叫聲,最下邊那節鐵皮煙囪燒紅了,灰白的鐵屑層層爆裂,牆壁上的霜花變成了明亮的水珠,汪在牆上,欲流不流。我手腳上的凍瘡發起癢來,耳朵上的凍瘡流出了黃水,人被融化的滋味實在是難受。母親用一個小鐵鍋熬了半鍋玉米面粥,從窗外的鹹菜瓮里撈上來一塊腌蘿蔔,分給我一大半,她自己留下了一小半,這就是我們的早餐。我知道母親在銀行里起碼存了三千元錢,做燒肉的沈剛家還借了我們二千塊,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貨真價實的高利貸。有這樣多的錢還吃這樣的早餐,我的心裡怎麼能痛快。但那時我是個十歲的孩子,根本沒有發言權。有時我也發發牢騷,但母親滿面愁苦地盯著我,接著就罵我不懂事。母親說,她這樣節儉完全是為了我,為我蓋房,為我買車,很快就要為我說媳婦。她還說:

"兒子,你父親那個沒良心的,扔下咱娘兩個跑了,咱要干出個樣子讓他看看,也讓村子裡的人看看,沒有他咱們比有他過得還要好!"

母親還教育我,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人的嘴,其實就是個過道,魚肉和糠菜通過這個過道之後,其實都一樣。人可以慣騾子慣馬,但不能自己慣自己,要過好日子,必須與自己的嘴作鬥爭。母親的話似乎有她的道理,如果我們在父親出走後的五年里大吃大喝,我們的大瓦房就不可能蓋起來。住在茅草棚里,即便滿肚子肥脂,又有什麼用處?她的理論與父親的理論截然相反,父親肯定會說:滿肚子糠菜,即便住在高樓大廈里又有什麼意思?我舉雙手贊同父親的理論,用雙腳踩踐母親的理論。我盼望著父親能來把我接走,哪怕他讓我飽食一頓肥肉後再把我送回來。可我的父親,只顧自己和野騾子姑姑在一起吃肉享福,已經把我忘記到九霄雲外。

我們喝完了粥,伸出舌頭把碗舔得乾乾淨淨,根本就用不著刷洗。然後母親就帶我到了院子里,往那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上裝貨。這輛拖拉機是老蘭家淘汰下來的,鋼鐵的把手被老蘭的大手攥出了明顯的痕迹,輪胎上的花紋早已磨平,柴油發動機內的缸套和活塞磨損嚴重,關閉不全,彷彿一個得了心臟病又患上氣管炎的老人,發動起來之後,黑煙滾滾,漏氣漏油,那聲音古怪之極,既像咳嗽又像打噴嚏。老蘭原本就是個慷慨的人,這些年因為賣摻水肉發了財就更加慷慨。他發明了用高壓水泵從動物肺動脈里往動物屍體里強力注水的科學方法,用他的方法,一頭二百斤重的豬,就可以注入滿滿的一桶水,而用舊的方法,一頭牛也只能注入半桶水。這些年來,城裡那些精明的市民用買肉的價錢買了我們村裡多少水?統計出來很可能是個驚人的數字。老蘭肚子溜圓,滿面紅光,說起話來洪鐘大嗓,天生一個當官的材料。當官,他有家傳。他當上村長後,毫無保留地將高壓注水法傳授給眾鄉親,成了黑心致富的帶頭人。村裡人有罵他的,有貼小字報攻擊他的,說他是地主階級反攻倒算,顛覆了我們村子裡的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的話,早就沒了市場。老蘭在村子裡的大喇叭里吆喝: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蘭就像一個高明的拳師一樣,不可能把全部的武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徒弟,他還要留一手絕活保命。老蘭的肉同樣是注水肉,但他的注水肉色澤鮮美,氣味芬芳,放在烈日下曝晒兩天也不會腐敗變質,而別人的肉一天賣不出去就會發臭生蛆。這樣,老蘭的肉就不必擔心賣不出去而減價處理,其實他的肉那麼美麗也不存在賣不出去的問題。後來我父親說老蘭的肉里注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福爾馬林液。後來我們家和老蘭的關係改善之後,老蘭說,僅僅注入福爾馬林液還不行,要保鮮保色,在注水之後,還應該用硫磺煙熏三個小時。

大踏步地衝進來一個用磚紅色的上衣蒙著腦袋的女子,打斷了我的訴說。她的進入讓我想起不久前趴在牆頭豁口上那個女人。她到哪裡去了呢?也許這個衝進廟堂的紅衣女人就是那個綠衣女人的化身?她進門後把上衣從頭上揭下來,對著我們歉意地點點頭。她嘴唇青紫,臉色灰白,皮膚上布滿灰白疙瘩,彷彿脫了羽毛的雞皮。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清冷的、跟外邊的雨水一樣顏色的光芒。我猜想她是凍壞了,也嚇壞了,有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她的理智還是很清楚的。那件衣服多半是假冒偽劣產品,順著衣角往下滴答著鮮紅的水,簡直就是血水。女人,血水,閃電,霹雷,諸多的禁忌,集合在一起,真應該把她趕出門去,但大和尚閉目養神,比他身後那隻人頭馬塑像還要穩重。至於我,更是不忍心將這樣一個豐滿年輕的女子轟趕到門外的狂風暴雨中去。何況,廟門大開,人人可進,我又有什麼權利趕她出去?她背對著我們,將雙臂伸到門外去,歪頭躲避著雨水,擰那件衣裳,紅色的水嘩嘩地流下來,與地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存在片刻,然後消失。好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雨了。房檐上的流水成了青灰色的瀑布,從遠處傳來萬馬奔騰般的喧囂。小廟在雨中顫抖,被驚擾了的蝙蝠發出唧唧的叫聲。廟頂開始漏雨,丁丁冬冬,那是雨水滴落到大和尚的銅洗臉盆里發出的聲音。女人擰乾了衣裳,迴轉身,再次對我們抱歉地點點頭。她的嘴巴嚅動了幾下,發出來幾聲蚊蟲哼哼般的聲音。我看到她腫脹的紫唇宛如熟透的葡萄,很酷的顏色,超過了城裡那些站在街燈下抖著腿抽煙的另類少女。我還看到,她的白色內衣緊緊地貼到了她的皮膚上,使她的身體輪廓生動凸現。那兩個硬邦邦的乳房,像凍僵了的梨子一樣。我知道它們此刻是冰涼的。我想如果我能夠,多麼希望我能夠,就讓我幫她剝下這層粘濕的內衣,讓她躺在一個放滿了熱水的澡盆里,好好地泡一泡,認真地洗一洗。然後讓她披上寬大幹燥的睡袍,坐在暄騰騰的沙發上,再給她泡上一杯熱茶,最好是紅茶,加上牛奶,再給她一個熱騰騰的麵包,讓她吃飽喝足,上床去睡覺……我聽到大和尚嘆息了一聲,立即收束住心猿意馬,但眼睛還是忍不住地看到她的身上去。她已經轉過頭,左邊的肩膀依靠著門內的一側,面孔斜對著外邊的急雨。她的那件衣裳,提在右手裡,彷彿提著一張剛從狐狸身上剝下來的皮。大和尚,我繼續說。我的聲音很不自然,因為,多了一個傾聽者。

我父親與老蘭曾經狠狠地干過一架,老蘭折斷了我父親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為這事我們兩家結了仇,但父親與野騾子姑姑私奔後,母親竟然與老蘭成了朋友。老蘭用廢鐵的價錢將他家淘汰下來的拖拉機賣給了我們。老蘭不但把拖拉機賣給了我們,還手把手地免費教會了我母親駕駛拖拉機。村子裡那些長舌婦製造謠言,說老蘭與我母親有了一腿,我以兒子的名義向我遠方的父親擔保,她們的話純屬放屁,她們是看到我母親學會了開拖拉機嫉妒,而嫉妒中的女人嘴基本上就是個肛門,嫉妒中的女人話基本上就是臭屁。老蘭貴為村長,腰纏萬貫,儀錶堂堂,經常開著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進城送肉,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怎麼可能喜歡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我母親?我牢記著老蘭在村子裡的打穀場上教我母親開拖拉機的情景。那也是個冬日的早晨,紅日初升,打穀場旁邊的草垛上凝著一層粉紅的霜花,一隻通紅的大公雞站在牆頭上引頸長鳴,村子裡響著此起彼伏的臨死前的豬的尖叫,家家的煙囪里冒著乳白色的煙霧,一列火車開出車站,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賓士。母親身穿一件我父親扔下的肥大的土黃色夾克衫,腰裡扎著一根紅色的電線,坐在駕駛座上,雙臂張開,扶著把手,老蘭坐在她身後車斗的前沿上,劈開兩條腿,分開兩條臂,抓住我母親握著拖拉機把手的手。這是真正手把手地教啊,無論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邊看,他都把我母親擁在他的懷裡,儘管我母親穿戴得像個火車站的裝卸工,毫無女性的美感可言,但她的實質是個女人,這就讓村子裡那些女人們醋性大發,也讓部分男人想入非非。老蘭有錢有勢,是公開的好色之徒,村子裡稍有姿色的女人好像都跟他眉來眼去,他根本不在乎人們說他什麼,但我母親是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寡婦門前是非多,她理應該小心謹慎,不給人們留下任何製造謠言的機會,但她竟然允許老蘭用這樣的姿勢教自己學車,這行為只能用利令智昏來解釋了。手扶拖拉機上的柴油機震耳欲聾地吼叫著,水箱里冒著裊裊蒸汽,煙筒里噴吐著黑色的油煙,給人的感覺是既聲嘶力竭又生氣蓬勃,它載著母親和老蘭在打穀場上冒冒失失地轉著圈子,彷彿一頭被鞭子轟趕著的牛犢。母親蒼白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兩隻耳朵紅得像公雞冠子似的。那天早晨實在是冷,是那種無風的乾冷,我的血液流動不暢,身體的邊邊角角像被貓兒咬著似的。母親的臉上卻流出了汗水,頭髮里散發著熱氣。她從來沒跟機器打過交道,初次開車,儘管是最簡單的手扶拖拉機,但肯定也是興奮無比,激動萬分,否則在如此寒冷的嚴冬早晨流汗就不可解釋了。我看到母親的眼睛裡放射著一種美麗的光芒,自從父親走後,母親的眼睛還從來沒這樣明亮過。拖拉機在打穀場上轉了十幾圈後,老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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