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 去者、來者

一去者、來者

常言道:冷暖只到春秋分(註:意指過了春秋分氣溫才會真正開始回暖或下降),夾著秋分的周末過後,拂上臉頰的風果然添了幾分寒意。

托著幾片白雲的澄澈藍天也有種莫名的寂寥,彷彿隨時會離去。

市川吉朗的目光從秋季天空移開,落在陳舊的神社上。

那是一所早已沒有神職人員相伴的半廢棄神社,但周圍仍經常響起孩童的嬉鬧聲。院子里的供水亭依舊能湧出清泉,還有能夠躲人的粗壯樹木與各種適合扮家家酒的花花草草,儼然是孩子們最佳的遊玩場所。

吉朗也有段在神社邊玩到日落西山才肯罷休的日子。小學時,他常與同學來此踢足球;更年幼時,則是在此與自己最喜歡的女生玩扮家家酒。

「小吉,千廣來了喲。」

佐倉麻琴揮手喊道,臉上的微笑還是跟當年一樣可愛。站在她身後的館山千廣是兩人的好友,也是吉朗的好夥伴。

「抱歉,我來晚了。」

「該不會是在底下遇到麻煩了吧?」

「我可是確實等到沒人才上來的哦。」

千廣一面苦笑,一面陪麻琴來到吉朗面前。

吉朗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神社前方,這裡有段綿長的石階。由於山後還有條緩坡,所以常來神社玩耍的孩子們對這長達百級的石階興緻缺缺,除了信仰夠深的大人們之外,一般人鮮少踏上它。

然而,就連那些信仰堅定的大人也即將無法再利用這段石階了。

打進石階兩側的柱子之間拉起一道黃黑相間的警示帶,中間掛了個牌子,寫著「禁止進入」四個紅字,牌子底下以小字註明的負責單位是吉朗家鄉的鎮公所。在鄰里委員會再三陳情之下,鎮公所約在半年前設置了這個警告標誌。

「不過這好像不怎麼有用嘛。」

千廣好像在檢查其鬆緊度般,不斷拉扯警示帶。

「所以鄰委會的人又跑去鎮公所嘮叨,讓工程提早了。」

吉朗指向柱旁的白色告示,那是在各種工地都能看到的工程說明。名稱欄上寫的是「老化石階拆除工程」,開工日期訂為十天後。

在吉朗與麻琴懂事之前,石階已理所當然地存於兩人視界之內,不過十天之後就會被破壞殆盡,從此消失。

而這裡的三人,正是導火線。

去年夏天,吉朗與麻琴被兩名男子從石階頂端推落。這一幕正好被吉朗的好友柏晴生以及附近幾位居民目擊,警車與救護車紛紛到場,引起一陣騷動。

縱然吉朗與麻琴摔落後立刻送醫,犯人們也遭到逮捕,然而這個事件還是令一向平靜的小鎮感到震驚。

這老朽的石階早已是主婦間的常見話題,不過以往使用的人少,要動用救護車的意外至少五年才有那麼一遭,所以頂多是以「真危險呢」、「好可怕哦」等字眼作結。

可是三個月後,一名參訪神社的外地大學生——千廣也因為摔下石階被送上救護車,讓鄰委會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想不到出事率從過去五年一人竟飈高到三個月五人,令主婦們深怕自己的孩子會成為下一個犧牲者,因而團結一意地要拆除石階。

實際上,石階的可怕也只有這三人心裡明白。吉朗手臂骨折被迫住院,千廣也跌斷了肋骨,倘若傷勢處理稍有差錯,恐怕現在就見不到他們在此說說笑笑。

「這裡還真『不是普通的危險』呢。」

千廣望著石階,咯咯笑著。

「哎喲……千廣,那一點都不好笑啦。」

「不過危險也快要消失了。」

「也許吧。」

這回三人一同往石階下看去,眼中雖然是連綿百級的石塊以及橫擋在其前端的柏油路,但三人心中卻是另一幅景象。

那道路比眼前的更為寬廣,沒有防護欄也沒有彎道反射鏡,路旁也沒有待售的西班牙式住宅。若將視線放得更遠,還能看到一幢豪華洋房。洋房裡住著一位幹練的青年公爵,而服侍他的忠實傭人們也一定打從一大清早就勤奮工作著。

這幢三人所熟識的洋房並不是現實景物,而是凌駕石階、存在於某個遙遠的地方。

也許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那裡,然而「不去」與「不能去」雖然只差一個字,意義卻截然不同。他們所居住的世界與另一個世界之間的關聯即將完全斬斷,使得這三人心境有些複雜。

於是他們在石階拆除之前再次於此聚首,讓自己的情緒得以平復。

「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麻琴喃喃說道,並將手滑進吉朗手裡。吉朗緊握住她那嬌小柔嫩的手,點了點頭。

千廣看著這對討人喜歡的情侶,也點了點頭。

既然吉朗等人過得不錯,想必那個世界的人們生活也不差。

「石階拆除之後會怎樣呢?」

「我爸媽說會鋪平,然後種些花草樹木之類的。」

「是哦……」

「啊、對了對了,好像還有人提議要拆除神社呢。因為沒有神職人員看管,最近治安好像也沒多好,要是放著不管,哪天遭人縱火反而糟糕。」

聽吉朗這麼說,千廣將視線轉往神社,並踏上神社正面的台階。

這所神社裡,供奉著讓千廣與此處結緣的物品。

那些稱為算額的古老木額,是日本獨有文化「和算」曾經興盛的證明。雖然在神社周遭生活的吉朗與麻琴並不知道其存在,不過對於在大學鑽研和算的千廣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資產。至此,吉朗也注意到這所無人祭祖、管理的神社中的算額會淪落何種下場。

「我跟家裡確認後會再聯絡你的。」

「好,麻煩你了。」

窺視著神社細小門縫的千廣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面向吉朗。

「對了,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

「她早上有發簡訊給我,好像是課業太忙,沒辦法抽空過來。」

「醫學院的課業好像真的很重呢,不過以後也不怕沒機會見面就是了。」

「這次見不到千廣讓她覺得很可惜呢。」

「受歡迎的男人可不好當啊。」

千廣擠出賊笑,再度往神社中看去,吉朗則是背著他吐吐舌頭,轉向石階。

那雙色警示帶雖確實映入眼中,卻有點不太真實。長久以來司空見慣的景物,如今即將消失,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小吉,應該——」

麻琴話還沒說完就突然皺起眉頭,吉朗也因腳下的異樣感而變色。

「……地震……?」

儘管震幅不大,但也許因為人在高處,總有種異樣的感覺。地震隨即止住,但正當四目相望的兩人鬆了口氣時……

「——!!」

這時,一陣天搖地動猛然襲向神社。失去戒心的麻琴身體隨著衝擊歪斜,站在石階旁的她就此翻過警示帶,摔下石階。

「小麻!!」

吉朗將彼此緊握的手奮力拉向自己,只可惜敵不過麻琴往下摔的力道,使得身體宛如追隨麻琴而去似地飛向空中。他的腳雖然勾到警示帶,但無力支撐,只有禁止進入的牌子在空中晃了兩圈。

「吉朗!?」

吉朗眼角雖還能看到千廣大叫並伸手搶救,但轉眼間千廣已小如豆粒。

現在吉朗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小……麻……!」

吉朗硬是抵抗重力、將麻琴拉到身邊,雙手緊緊抱住她的頭部及腰間,避免她受傷。

「……!」

一陣痛楚隨著悶響遍布吉朗後腦。他的頭似乎撞上了石階稜角,眼前景物除了不斷旋轉之外,還有如浪濤般晃動。

(糟……糕……)

吉朗的意識漸漸沉入黑暗,千廣的呼喊逐漸遠去,摟著麻琴的手也幾乎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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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夠保護好懷中的她,自己怎麼樣都不要緊。

這是吉朗,以及某個與吉朗相似的少女許下的誓言。

「……我……絕對要……」

(我絕對要)

「保護小麻!!」

(保護真琴少爺!!)

最後留在他們眼裡的,只有深邃的藍天,以及不斷滾落的自己。

***

吉朗終於清醒過來,劇烈的頭痛幾乎使他再度暈厥。在頭部撞擊石階無數次之後,痛是免不了的。他渾身上下正隨著頭痛的頻率哀號著,毫無衣物保護的手背與臉頰傳來陣陣燒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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