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冬季而言算是暖和的日子。讓人覺得是春天的溫和陽光從病房窗戶射入,白色床鋪、點滴架、土產芥子木娃娃、木雕熊、塞滿某種東西的紙箱,都沭浴在那感覺有些傭懶的光線中。
眼前這副室內堆滿無聊私人物品的景況,訴說著病房主人已經度過一段非常、非常漫長的住院生活。
房間主人多田吉藏在床上打呵欠,然後定神凝視手拿鏡中照射出自己的臉龐。光滑閃亮的禿頭、下巴像山羊的白鬍子自己真是上年紀了,他想,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今年已七十三歲了,出生在大東亞戰爭開戰前,頭上一根頭髮都沒有,牙齒也幾乎都掉光,其它還有各種東西都沒了。他覺得自己活夠久了,一路走來也做了不少事情,驀然回首,那裡的確堆積著七十三年份的歷史。即便如此,有時還是會突然忘卻自己的年齡,有時覺得像五十,也有時覺得像三十,甚至有時還會覺得像十八。但是,鏡子所照射出的自己就只是個老人而已。
就在他嘆氣的同時,沒關上的房門被敲響。
「死老頭不,多田先生,抽血檢查喔。」
這麼說著步入房門的是護士谷崎亞希子。
呵呵,多田吉藏笑了。方才的感傷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內心被些許殘虐的樂趣填滿。
來得正是時候。
「喔,亞希子親親呀。」
「呃!?」
啞口無言的谷崎亞希子。
多田先生刻意從容發笑,稍微用力搖晃臉龐,黏在他臉上或頭上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啪啦啪啦甩動。
亞希子的面部抽筋。
即便充分了解亞希子那副德行意味著什麼,多田先生仍然開口詢問:
「怎麼啦?」
「那那是什麼?」
「啊,這個啊。這個呢,是水蛭呀。」
「水水蛭」
這個谷崎亞希子以前可是被稱為「三重縣最強」的「LADIES」車隊女頭目,伊勢的女帝、紅色惡魔、舊二十三號國道疾風他人出於敬畏與恐懼為她冠上的別名不勝枚舉。別說是伊勢了,就連三重,不,甚至包括三重、愛知、岐阜在內的東海三縣,都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響噹噹人物。任何人看到她所駕駛的紅色CB400的瞬間,甚至還會慌慌張張地自動讓路。然而,那個谷崎亞希子再怎麼說也是個女人,看到青蛙就發毛,最討厭蛇,也無法直視蟑螂,更何況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的水蛭,光看就會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要把那種東西掛在臉上啊?」
她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大叫。
多田吉藏呵呵呵地發笑。
「我是在健康雜誌看到的啊,聽說會讓血慢慢變乾淨耶。不知道有沒有效,亞希子親親要不要也試試?」
他爬下床靠近亞希子,那是讓人想不到是七十三歲的輕盈腳步,黏在他臉上為數眾多的水蛭更形激烈地啪啦啪啦甩動。
谷崎亞希子雙手劇烈揮舞,一邊後退。
「等、等等!別靠過來!」
「啊?為什麼呢?」
「廢話,還用說啊!」
更往後退的谷崎亞希子,平日的強勢早已消失無蹤,多田吉藏一邊品嘗她那副樣子所帶來的滿足感,同時更為逼進。
「廢話?什麼意思啊?」
「就就、就、就、就是」
「聽說對身體很好耶,血液如果可以變乾淨,就不容易形成血栓啦,這可是長生的秘訣呢。」
「就叫你別靠過來啦!」
「來吧,亞希子親親也拿一隻去試試。」
多田吉藏噗唧一聲把水蛭從臉上剝下來,直接伸到谷崎亞希子面前。只見谷崎亞希子的面部不斷抽搐。
「別別這樣!」
她很罕見地發出像女人的聲音。
多田吉藏當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怎麼會怕成這樣呢?」
「就叫你別靠近我了啊!」
「真是搞不懂耶。」
看他更朝自己靠近,谷崎亞希子的雙眸僅在那一瞬問閃現堅強的光輝。
「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她以低沉的聲音說。
語氣飽含一般男人都會為之退縮的魄力,但是多田吉藏這七十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他毫無懼色,繼續裝傻。
「故意?老頭子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麼耶。」
「你這個死老頭!給我有點分寸」
「好了、好了,血會變得乾乾淨淨的喔,亞希子親親。」
他這次用左手從頭上噗嗤一聲剝下一隻水蛭,雙手捧著水蛭當然還是扭來扭去、蠢蠢蠕動遞出去。
「來,亞希子親親,要不要試試看啊。」
「嘶」
「血會變得乾乾淨淨的喔。」
任何事情都有所謂的極限,不論再龐大的水壩都不可能無止盡地儲水,不論再寬大的胸懷也不可能無限制地忍受一切,不論再堅固的車子總有一天也會故障。就在那瞬間,谷崎亞希子的膽量耗盡。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慘叫聲響徹整個醫院。
2
醫院實在是個無聊的地方,既然身為病人,一整天有大半的時間都必須耗在病床上。剛住院時,真的是除了閑還是閑,不過自從亞希子小姐把里香的事交託給我,無聊發慌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
總而言之一句話,秋庭里香是個誇張到不行的女人。
我好歹也是個住院病患,卻老是突然命令我「快去圖書館」,或是「口渴了,去買果汁」,像前一陣子她說「去幫我把一本很少在賣的書弄來」,我就淪落到找遍全伊勢書店的下場。
當然,對於那種個性的里香的任性要求,根本就沒必要全都「使命必達」,只要說一句「我不要」就解決了。但是,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那句話說出口。只要一聽到里香的命令,不管是多沒天理的事情,只會言聽計從;不論是多荒唐的願望,也想幫她達成。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還會覺得無能的自己實在窩囊透頂。
因此
我如今正冷汗直流地佇立原地,眼前是躺在床上的里香。她的雙眼吊得半天高,其中蘊藏出奇強烈的目光,而我呢,就在那樣的里香面前保持直立不動狀態。不妙,這實在是讓人束手無策的不妙,雖然勉強想擠出派得上用場的借口,但是我這顆空空如也的腦袋卻什麼都擠不出來,只是縈繞著「不妙」這兩個字。就在那樣的過程中,里香的目光也隨之更顯嚴厲。
「嗯?」
然而,某處傳來的聲音梢梢緩和我的緊張。
里香立刻問。
「怎麼了?」
「沒有,只是好像有聽到亞希子小姐的慘叫聲」
「啥?」
里香那張惹人憐愛的臉龐皺起來。
「你是想靠這樣矇混過去喔?」
「不不是啦!我是真的有聽到嘛!」
「谷崎小姐哪可能發出什麼慘叫聲啊?」
「說說得也是。可是,這個醫院還有一個叫多田先生的,像鬼、或者該說是個像妖怪的人」
「吵死了。」
「可可是」
「你是想靠這些東西混過去嗎?真不像個男人!」
里香不屑地吐出這句話,隨即以更為嚴厲的眼神凝視我,我這下子只能無言以對。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懂。
近傍晚時,我一到里香的病房時
「太晚了!」
劈頭就被這麼大罵。
我當然問。
「晚?什麼晚?」
「我今天想看書,本來想說你可以到圖書館去幫我借的!這麼晚才來,圖書館不早就已經關門了嗎?」
「咦?妳有拜託過我嗎?」
我一陣慌亂,說不定是昨天她拜託過我,可是我卻忘得一乾二凈,如果是那樣,里香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里香卻乾脆地說:
「我是想等你來再拜託你的!」
「」
「裕一大笨蛋!」
這種事情如果不說是沒天理,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說是沒天理的啊?沒天理之一;為什麼我一定得去圖書館?沒天理之二;唉,幫忙去一趟也行啦,果真如此,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更有禮貌地拜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