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序曲 最糟糕的結果

從屋頂下來後,我始終癱坐在走廊角落.夜晚的醫院真的好安靜,從那一片死寂讓我更覺得不安,簡直就像全世界都停止了一切運做.有時候,我還會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驚慌失措環視四周,搜尋自己的心靈與記憶,好不容易才能回歸現實,每當像這樣拉回自我時,我就會想到里香.臀部感受著冰冷堅硬的地板,雙眼凝視著空間的某處,一切企圖觸碰那深深烙印於內心深處的里香面容.因為,那樣似乎就能把里香留在這世上.當我完全忘懷時,里香的生命似乎也會隨之變得猶如風中殘燭一般.當然,那只是無聊的迷思.不過是胡亂沖在前頭的強迫觀念罷了.

"我們實在是想太多了."

是的,正是如此.但是,即使再清楚不過,我還是拼了命地追逐里香的身影之前去學校的時候,里香笑得好開心;在校門口拍紀念照時,她在大家的簇擁之下笑了;之後雖然走散了,可是又在一年級的教室里找到和美雪在一起的她;一邊聽著山西那無聊的鐵道課程,里香仍然一邊笑得好高興,對里香而言,那是唯一一次的上課體驗,那是她頭一次上學,而且說不定還是最後一次上學;接下來還有那暫停的一分鐘時光,里香總是一直握著我的指尖.那張慘白的臉龐掛著笑容,從顫抖的雙唇中發出溫柔的聲音,明明應該是很痛苦的,在我面前卻只顯露出笑容.

腦海中所浮現的,莫名地凈是溫柔的里香.真是的,怎麼會這麼奇怪,里香明明總是一直生氣個沒完啊,高聲怒吼的時間絕對遠超過開懷而笑的時間.說真的,里香就是這麼一個恣意妄為、任性胡來、衝動隨性,總而言之誇張到不行的女生.話雖如此,記憶中的里香卻掛著好溫柔的微笑,定定地凝視著我.

我緊緊抱住《蒂伯一家》.里香的心緒、情感,比任何一切都來得重要.那是我打從心底唯一渴望的

不久,里香的笑容又浮現在心頭。那次似乎在醫院的屋頂,要把底片裝進照相機的時候.我多花了一點時間,她立刻探頭向我雙手間窺視,也就是那台相機.她的心情好到極點.持續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不過當我一把相機對著她,她馬上就露出一副害臊的面容.一旦拍下她那張嬌羞的臉,瞬間又轉變成彆扭的表情,而那張腦彆扭的臉龐當然也被底片記錄下來了.啊,那時候,里香身上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呀.

亞希子小姐不久前告訴我的話語,又在耳邊回蕩.

"里香她呢,真的很高興耶.一直笑嘻嘻地盯著那張照片.我可能還是頭一次看到,那孩子開心成那樣子的神情呢.因為她緊盯著照片不放,我就想來逗逗她,對她說什麼"臉都紅了呢".事實上,她的臉是真的有變紅就是了.結果,她還是"嗯"地一聲點點頭.本來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迫,結果卻沒能成功.因為她看起來就真的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樣嘛."

里香現在也帶著那張照片.

緊貼在右腳上.

我笑著摟住父親腿部的那張照片.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胸口就幾乎要爆裂.怎麼會這樣啊,我之前根本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嘛.我的確是認為她很重要,比起這個世界、比起我自己,都是壓倒性地重要.如果上帝降臨眼前,逼我在毀滅全世界或殺掉里香兩者間做選擇,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希望世界毀滅吧,大概會大喊"請救救里香"吧.

不過我終究還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其實比那還重要.

什麼"全世界所有的一切"根本無所謂.甚至連比都不能比.如果能救里香,不論是要混得多嚴重、或毀上多少次,這世界要怎麼毀滅都無所謂,就讓我親手去破壞一切吧.

而那個裡香如今正徘徊在分界線上.

生與死的分界線.

我緊緊抱著書,拱著背,身軀頻頻顫抖.我想停止卻停不下來,我的一切都在顫抖.

"裕一."

突然,我聽到聲音.是里香的聲音.我很清楚那兒不可能出現她的身影,卻仍然左顧右盼.我在那空蕩蕩的空間中,渴求著里香黑色長椅的一角已經破損,裡面的海綿亂七八糟地探出頭來;油地毯到處都是破損裂縫;所有的門板上都有好幾處班駁瑕疵眼前只有那副理所當然的光景.果然,到處不見里香的身影.

"書,可以開始看了."

里香半張臉埋在被子里,一邊這麼說.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聲音從我的喉嚨溢出.嘶停不下來.嘶嘶雙眼轉為灼熱、雙唇顫抖、雙手顫抖.我以那本書《蒂伯一家》為中心,將全身捲成一團,整顆頭在地上磨蹭.喂,夏目,求求你啦!求求你救救里香啦!如果你能救里香的話,我甘願一輩子當你的奴僕,不論任何事都聽你的吩咐,就算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我也不會有半局怨言的.只要你一說"去買煙",我就會像條哈巴狗一樣跑去買給你.所以,求求你救救里香啦!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救里香

各種思緒不斷閃現,好不容易那一切也全都消逝,心靈、情緒緩緩燃燒盡,我以純然空白的情緒,持續盯著空間的某處.

然後,手術結束了.

"這對你來說,也許似乎最糟糕的結果了."

步出手術室的夏目這麼說.

"說真的,沒什麼比這更糟糕了,戒."

我在心底數度咀嚼夏目吐出的話語.焦急不安地想要掌握其中涵義,想要企圖理解.但是,就如同面對未曾學過的數學算式一般,別說是解答了,就連解題方法都毫無頭緒.

夏目直勾勾地凝視著那樣的我.

好深沉的深瞳.

他是在可憐我.

"所謂的最糟糕是"

此時周遭突然喧鬧了起來,話也哽在喉嚨,才覺得有幾個人從手術室跑出來,隨即又有其他人沖了進去,不知道是誰在大聲嚷嚷著。接下來,還可以聽見笑聲.那笑聲讓我萌生殺意.搞什麼東西啊!喂,在這種時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呀!我將那股憤怒視線化成能量,勉強吐出哽在喉嚨里的話.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麼意思?"

雖然是自己的聲音,卻一點兒都聽不出來,到底是誰在說話呢?那真的是我的聲音嗎?

"是指手術失敗了嗎?"

夏目搖搖頭.

"不,很順利啊."

"咦"

"該做的都做了.就算再來一次,大概也沒辦法比這次更好了吧.只是,暫時還必須觀察一下情況,所謂的手術就這麼一回事,大概要一、兩天差不多是這樣的時間吧.如果一、兩天之后里香還活著,那麼毫無疑問就是成功了."

"怎麼會這樣不能立刻就知道嗎?"

"里香也已經到極限了,不論手術多順利,都難保情況不會突然惡化.不過呢,恩,應該是成功了吧,我想是成功了."

成功.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辭彙.

成功.

我渴望聽到這個辭彙勝過一切.

但是,一旦真的被這麼告知後,那個辭彙卻莫名地長滿了刺.我一頭霧水,只能茫然地凝視著夏目的臉龐.夏目他的視線也沒有閃躲.直勾勾地回望進我雙瞳的最深之處.果然,潛藏於夏目瞳孔中的並非希望,也不是絕望,只有悲哀.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能問出口:

"那你是什麼意思呢?"

果然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所謂的最糟糕是什麼意思?"

夏目笑了.

他笑得好哀傷.

"你馬上就會明白的.就算不想明白,也會明白的."

夏目緊接著邁開步子,從我身旁走過.

我回過頭,對著夏目的背影發出聲音:

"那到底是!"

然而,那聲音被其他更響亮的聲音所掩蓋.有好幾個男人突然從手術室跑出來,將夏目團團圍住.他們所有人都興奮莫名,與當下氣氛極度不協調的響亮聲響頓時充塞於走廊.夏目醫師實在是太棒了,真有夠感動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正確迅速的手術呢!真是名不虛傳.實在太浪費人才了啦!快點回醫局來吧!醫局現在的情況也已經今非昔比了.現在的話,總有辦法解決的.上頭那伙人就由我們去說服吧,夏目醫師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甚至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吧.雖然像那樣被一群興奮的醫師所圍繞,當事人夏目卻冷到了極點,只見他徑自拱著背,默默地不停往前走.只有我一個人察覺到夏目的孤獨,也只有同樣身處於孤獨中的我才能感受到.

我的視線回到手術室的門口.

里香還活著.

我還沒有失去里香.

對吧?

恩,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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