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一斗兄:

大作與來信收悉。

《采燕》讀罷,浮想聯翩。小時候聽我爺爺說,有錢人家吃飯,那桌上擺著的都是一些駝蹄、熊掌、猴頭、燕窩什麼的。駱駝我是見過了,那肥大的駝蹄也許真好吃,但我無口福。我小時吃過一次二哥從生產隊的死馬腿上偷偷剁下來的馬蹄子,自然沒有名廚料理,由我母親放在白水裡加鹽煮,吃肉沒有多少,喝湯可以管飽。這頓馬蹄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忘懷,過年回家時兄弟聚會,還經常提起,好像那鮮美的味道還在舌尖繚繞。那是一九六○年,最困難的時候,所以才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吧!熊掌嘛,前年一個企業家請我吃飯,最末一道菜端上來一盤黑不溜秋的東西,東道極鄭重地說:這是熊掌,剛託人從黑龍江弄回來的。於是便極興奮地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裡,細細地品咂,感覺到粘粘糊糊的,不香不臭,與豬蹄子上的筋皮沒有什麼差異,心裡這麼想,嘴裡卻連說好滋味。主人挑了一點嘗了嘗,說:發得不好!然後又批評廚師不會做。我實在不知何為"發",但又不好意思問。後來在北京請教了一位在飯店工作過的朋友,才知道"發"是怎麼回事。他還告訴我,我吃到的是干制了的熊掌,所以要發。而新鮮熊掌是不需要發的。但製作亦不易,他說如得到一個新鮮掌,即要掘地作坑,用大塊石灰鋪底,把熊掌放進去,上面再用石灰蓋好,然後往石灰上澆溫水,使灰發熱泛開,即可把掌上的毛根除盡。他說吃熊掌要耐心,因為熊掌煨的愈爛愈好吃,所以晚上吃熊掌,清晨即應上鍋燉起來。這也太麻煩了吧!另外我記得我爺爺說過,熊冬天不吃食,餓了即舔掌療飢,所以熊掌是寶,這種說法我想大概沒什麼道理。至於猴頭,原先我以為是猴子的頭,後來才聽說是一種樹菌。這玩藝兒我沒吃過,但因胃病吃過不少"猴頭菌片"。近日在火車上碰到一位製藥廠的師傅,他說哪裡去搞那麼多猴頭菌?弄點木耳、蘑菇的加進去就不錯了。這使我吃了一驚,沒想到葯里也摻假,葯里都敢摻假,還有什麼是真的呢?最後,該說說這可怕的燕窩了,我沒有見過,也沒有吃過,以前讀《紅樓夢》,看到生肺病的林黛玉動不動就喝燕窩湯,所以知道是好東西,一般人吃不起。但我根本沒想到這玩藝兒那麼貴,我們辛辛苦苦工作半輩子,所發工資加起來還買不了幾斤燕窩。看了你的小說,我這輩子也不要吃燕窩了,貴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太殘忍了。我不是虛偽的"燕道主義"者,但一想到那唾血成窩的金絲燕,心裡就不是滋味。我的水平跟你小說中的"我老婆"差不多。我懷疑燕窩不像"我岳母"說的那般玄乎,香港人喜食燕窩,但街上走著的人里,個頭矮小尖嘴縮腮者居多,我們山東人吃地瓜單餅大蔥,凈長了些大個子,街上美女雖不成群卻也隨處可見,由此可見,那玩藝兒的營養價值跟烤地瓜也差不到哪裡去,花那麼多錢吃那髒東西,實在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何況還那般殘酷地一次次毀壞了金絲燕的家,這已經不單是愚蠢的問題了。近年來--尤其是讀了你的一批小說後,我發現咱們中國人在吃上真是挖空了心思,當然,有條件吃奇食異味的人,大多數不必掏自己的腰包,至於絕大多數老百姓,也不過是胡亂塞飽肚子罷了。這真是肉山酒海的時代,你小說中那些官僚們,比專吃鴨腳蹼膜的劉文采神氣多了。這種事大家都司空見慣,前幾年還有人在報刊上寫幾篇不痛不癢的豆腐塊文章或是畫幅漫畫諷刺一下,現在連這些也沒有了。

話歸正題,你的《采燕》我看還是政治意識太強,我想你應該把你那滿腹激憤先排泄乾淨,然後把這篇小說重寫一下。採集燕窩,這古老而又瀕臨滅絕的行業,充滿了神秘與傳奇色彩,會弄成一篇很好看的東西。強調一下:注意在神秘與傳奇上下功夫。

我去酒國的事,領導已基本同意。但我必須把手頭這部長篇的初稿拉出來才能成行。我牢記著你們首屆猿酒節的日期,不會錯過的。

稿子退給你,快郵專遞,請查收。

即頌

筆健!

莫言

莫言老師:

來信收到了,快郵專遞過來的稿子也收到了。其實您完全不必多花這些錢,平寄挂號即可,晚幾天沒什麼關係,因為我正在寫一篇題名《酒仙》的小說,暫時不想改《采燕》。

老師圍繞著我的《采燕》發了那麼多的感慨,並且因此而憶起了童年吃清水煮馬蹄的往事,所以,《采燕》即使永不發表,也立下了赫赫功績--如果沒有它,您怎麼會給我寫這麼長的信呢?

正如您所說,燕窩的營養價值是被人們大大地誇張了的,我想,它不過是一種含有較高蛋白質的鳥類分泌物罷了,並沒有那麼神奇的功能,否則,那些日食燕窩三五個的人真要長生不死了。我只吃過一次燕窩,就像我在小說中寫的那樣。您來到酒國之後,我一定想辦法搞點燕窩給你吃,當然,吃是次要的,增加一些這方面的經驗是主要的。

關於我的滿腹激憤,今後一定想法排泄,在這種狀況下,誰也無力挽狂瀾,而且認真檢討起來,社會變成這樣子,每個人都有責任,我本人也借著工作之便,喝遍了全世界的名酒,那些酒並不比燕窩便宜多少,一般老百姓恐怕連見都沒見過。如法國的吉夫海·香百丹(Gevrey-Chambertin)、拉羅馬奶·孔蒂(LaRo-manee-ti),德國的淚酒(Lay)、朗中酒(Doktor),義大利的巴巴萊斯庫(Barbaresco)、耶穌淚(LacrimaChristi)等等,都是酒中珍寶,不折不扣的瓊漿玉液。老師,您快來吧,學生別的不敢吹牛,搗弄點名酒給您喝是小意思。您不要不好意思,您喝我喝總比讓那些貪官污吏喝了好。

反正您不久即來酒國,學生有滿肚子的話,留到見面之後,你我兄弟對面舉杯時再開懷暢談吧!

寄上我的新作《猿酒》,請老師批評。本來還想拉長點,但這幾天實在是精疲力盡,便草草結尾了。此稿看完,不須郵寄,等您來酒國時帶給我即可。我休息一天,即動筆寫另一個短篇,然後再改《采燕》。

即頌

文安

學生:李一斗

《猿酒》

猿酒=袁酒。釀造者是誰?是我的岳父袁雙魚,酒國市釀造大學教授。如果說酒國市是鑲嵌在我們偉大祖國版圖上的一顆明珠,那麼釀造大學就是我們酒國市的一顆明珠,而我岳父又是我們釀造大學的一顆明珠--最璀璨的、最耀眼的。能成為他老人家的學生,進一步成為他的女婿,是我終生的榮耀。我的好運氣不知讓多少人羨慕、嫉妒。在命題本文時,我曾頗費躊躇:是稱謂"猿酒"呢?還是稱謂"袁酒"?考慮再三,暫用"猿酒"。儘管這樣顯得有些野獸派。我岳父學識淵博,人格清高,為了尋找猿酒,他甘願到白猿嶺上去與猿猴為伍,風餐露宿,櫛風沐雨,終於獲得了成功。

為了能夠讓不喜飲酒的讀者對我岳父的學識有個大概的了解,在此我不得不大段地抄錄我岳父前幾年給我們上課《酒類起源學》時發給我們的講義。

那時我還是個懵頭懵腦的青皮後生,從貧窮的農家踏入酒的神聖殿堂,對酒的了解極少。當我岳父拄著文明棍、穿著白西服,風度瀟洒地走上講台時,我心裡想,酒,不就是點辣水嗎?看這老頭能講出個啥道道。我岳父站在講台上,未曾開言哈哈笑,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拔開塞子,喝了一口,吧咂吧咂嘴,說:同學們,我喝的是什麼?有人說:自來水。有人說:白開水。有人說:透明的液體。有人說:酒。我明知是酒--我嗅到了酒香--卻低聲道:尿。--好!我岳父用巴掌拍了一下講台,說:說酒的同學站起來。一個扎著大辮子的女同學紅著臉站起來,望了一眼我岳父,便低了頭,玩弄著辮子梢--這是留辮子姑娘的習慣動作,從電影上學的--我岳父問:你怎麼知道是酒呢?她用低得勉強可以聽清的聲音說:我聞到味道……--你的嗅覺為什麼這樣靈敏?我岳父問。姑娘的臉更紅了,不但紅,還發著燒呢。為什麼?我岳父問。她用更低的聲音說:我……我這幾天嗅覺好……我岳父拍拍額頭,恍然大悟般地說:好了,明白了,你坐下吧!我岳父明白了什麼?你知道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說有一些女孩子在例假期間嗅覺特靈敏,想像力也特別豐富。所以,許多人類歷史上的重大發現,都與例假的周期緊密相連。說尿的那位同學站起來!我岳父嚴肅地說。我的雙耳一陣轟鳴,眼前金星飛舞,彷彿當頭挨了一棒。想不到這個老傢伙耳朵這樣好使。站起來,不要不好意思嘛!他說。我的窘態已經吸引了全班同學的目光,自然也吸引了正來例假的大辮子女同學的目光--她名叫金曼麗,典型的女特務名字,我跟她的戲另文專論,她後來也成為我岳父的研究生--毀了,這張比狗屎還臭的嘴巴又一次給我招來了禍殃。李一斗啊李一斗,臨行前爹娘是怎麼囑咐你的?不是讓你少說話多聽話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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