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偵察員丁鉤兒睜開眼睛,感覺到眼珠枯澀,頭痛欲裂。嘴巴里噴放臭氣,比屎還臭。牙床上、舌頭上、口腔壁上、咽喉里都沾著一層粘稠的液體,吐不出,咽不下,影響呼吸。頭頂上的枝形吊燈放射著渾渾噩噩的黃光,不知道是白晝還是黑夜,是黎明還是黃昏。手錶不知去向,生物鐘紊亂。腸子發出雷鳴,痔瘡怦怦跳動,合著心臟的節拍。電流讓鎢絲髮熱震顫,鎢絲令空氣噝噝作響。丁鉤兒耳朵里嗡嗡嗡,在嗡嗡響的間隙里,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努力調動肢體,想離開床,但肢體不聽指揮。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舊夢。突然,那個遍體金黃、流著油噴著香、端坐在大銅盤裡的嬰兒,對著他莞爾一笑。偵察員怪叫一聲,意識衝破障礙,思想如同電流,燃燒著骨頭與肌肉。他跳了起來,離開了床面,好像鯉魚從水面上躍出,拉開漂亮的弧線、讓空間扭曲變形、空間變化磁場變化光線遭到切割--偵察員展現了一個小身段,就如一條搶屎吃的狗,一頭扎在化纖的地毯上。

他赤裸著背,驚訝地打量著牆壁上那四個"十"字,突然感到脊背發涼。那口叼柳葉小刀的鱗皮少年形象生動地從酒精中浮顯出來。他發現自己赤著背,助條凸現,肚皮微腆,胸口蓬亂著一撮萎靡不振的黃毛,肚臍眼裡布滿灰垢。後來偵察員用涼水沖洗了腦袋,對鏡端詳著自己的浮腫的臉蛋兒和晦暗無光的眼睛時,突然感到應該在衛生間里自殺。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槍,頂上火,提著,感受著槍柄涼涼的溫柔,站在鏡前,對著鏡中的影像好像面對著一個陌生的仇敵。他把冰涼的槍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鑽進槍管、鼻翼處冒出几絲皮下分泌物,如數條彎曲的寄生蟲。他把槍口抵到太陽穴上,皮膚愉快地顫抖。最後,他把槍口插進嘴巴、並用嘴唇緊緊地嘬住槍管,嘬得十分緊密,連根針也插不進去。那模樣很是滑稽,自己看著都想笑。他就這樣笑著,鏡里的影像也笑。槍管里有一股硝煙的味道、直衝咽喉。什麼時候開過槍呢?砰!盤中男嬰的腦袋像西瓜皮一樣飛翔在空中,五顏六色、異香撲鼻的兒童腦漿飛濺。他記得有人像饞嘴貓兒一樣舔食腦漿。責任感在心頭爬,狐疑的陰雲籠罩在頭上,他想誰能保證不是騙局呢?是鮮藕瓜做成男童胳膊?還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節五眼鮮藕瓜?

門被敲響。丁鉤兒把槍口從嘴裡吐出來。

礦長和黨委書記來了,滿臉都是笑容。

金剛鑽副部長來了,瀟洒漂亮。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同志,睡得好!"

丁鉤兒自覺狼狽,拖過一條毛巾被披在肩上,說:"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長沒有回答,雙眼盯著牆壁上那四個刀刻的"十"字,臉上神色莊嚴肅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語地說:

"又是他!"

"他是誰?"丁鉤兒緊急地問。

"是一個技藝高超、神出鬼沒的慣偷。"金剛鑽用彎曲的左手中指篤篤地敲打著牆壁上的記號,說:"每次作案後,他都留下這記號。"

丁鉤兒湊上前去,盯著那字跡看。職業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維突然清晰了許多,自我感覺良好,枯澀的眼眶裡生出了津液,目光變得像鷹隼般犀利。四個"十"字並排著,每一刀都入牆三分,塑膠貼壁紙翻卷著邊緣;露出了沙灰牆皮的真面貌。

他想觀察金剛鑽的臉色時,發現金剛鑽一雙英俊的眼睛正在觀察著自己,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受制於人的感覺,一種碰到了老辣敵手的感覺,一種落入了敵手圈套的感覺。但金剛鑽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偵察員意識中的戒備防線,他用美酒般的聲音說:

"丁鉤兒同志,您是這方面的專家,這四個十字代表什麼意思呢?"

丁鉤兒一時語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腦殼的婀娜意識之蝴蝶還沒有完全歸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著金剛鑽的嘴和那顆或金或銅的牙齒的閃光。

金剛鑽說:

"我想,這是一個流氓團伙的記號,這團伙有四十個人,四個十字,表示著四十大盜,當然,也許會出現一個阿里巴巴。也許,您丁鉤兒同志就會不自覺地承擔起阿里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們酒國市二百萬人民的福氣了。"

他對著丁鉤兒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鉤兒狼狽不堪。

丁鉤兒說:"我的證件、錢包、香煙、打火機、電動剃鬚刀、玩具手槍、電話號碼本,都被這四十大盜偷走了。"

"太歲頭上動土!"金剛鑽大笑著說。

"幸虧沒把我的真傢伙偷走!"丁鉤兒把手槍亮了亮,說。

"老丁,我來跟你告個別,本來想請你喝告別酒,考慮到閣下公務纏身,就不打擾了,有什麼事到市委找我。"金剛鑽說完,對著丁鉤兒伸出了手。

丁鉤兒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隻手,又迷迷糊糊地鬆開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剛鑽在礦山黨委書記和礦長的簇擁下像風一樣地從房間里消逝。一陣乾嘔從胃裡衝上來,胸腔一陣劇痛。宿酒未消。情況複雜。他把頭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了足有十分鐘。喝了那杯冰涼的陳茶。長吸了幾口氣,閉著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馬,驅趕走私心雜念,然後猛睜眼,思想敏銳,如同一柄則用砂輪打磨過的利斧,劈砍開障眼的粗藤細葛,一個嶄新的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中的屏幕上:酒國市有一夥吃人的野獸!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騙局。

他擦乾淨頭臉,穿好鞋襪,紮緊腰帶,把手槍裝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鱗皮少年棄在地毯上、沾滿了嘔吐物的藍格子襯衣,昂然至門邊,拉開褚色門,大步行走在走廊間,尋找電梯或者樓梯。服務台上一位奶油色服務小姐非常善良,為他指點了走出迷宮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個部分烏雲翻卷、部分陽光燦爛的複雜天氣,時間已經是午後,地上匆匆遊動著雲團的巨大陰影,黃色的樹葉上閃爍著耀眼的金色光點。丁鉤兒鼻孔發癢,連打了七個響亮的噴嚏,腰彎得像蝦米,眼睛裡噙著淚花。抬直腰,淚眼迷濛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紅色的卷揚機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輪和銀灰色的鋼絲繩依然在無聲無息地油滑轉動。一切如舊:葵花金黃、木材散發著清香散布著原始森林的信息,裝滿煤炭的鐵斗車在高矗於煤堆之上的狹窄鐵道上來回賓士。車上裝著小電機,電機拖著長長的膠皮線。押車的是位烏黑的姑娘,牙齒潔白晶瑩,猶如珍珠。她站在車後擋板上,威風凜凜,像披堅執銳的甲士。每當煤車開到鐵軌盡頭時,她便猛按剎把,讓鐵斗車立定,鐵斗站起,濕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似乎是門房裡豢養的那隻狼毛老狗,從斜刺里竄出來,對著丁鉤兒狂吠數聲,彷彿在傾訴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鉤兒悵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靜地一想我真是無聊之極。我從哪裡來?你從省城來。你來幹什麼?調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個小如微塵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的人海里,站著一個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他心中迷糊,缺乏上進心,情緒低落,悲觀孤獨,目標失落,他漫無目標地、無所得也無所失地,朝著裝煤場上那些喧鬧的車輛走去。

無巧不成書--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喊叫--丁鉤兒!丁鉤兒!你這個傢伙,在這裡轉悠什麼?

丁鉤兒循聲望去,一頭堅硬的黑髮映入眼帘,隨即看到女司機那張生動活潑的臉蛋。

她提著兩隻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車旁,陽光下如同一隻小驢駒子。"過來呀,你這個傢伙!"她揮舞著白手套,宛若揮舞著一件勾魂的法寶,吸引著偵察員向前走,吸引著正深陷在"孤獨綜合征"中的丁鉤兒無法不向她靠攏。

"是你呀,鹽鹼地!"丁鉤兒很流氓地說。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種輪船傍了岸、孩子見了娘的良好感覺。

"肥田粉!"她齜牙笑著說,"你這傢伙還在這裡呀?"

"我正想離開這裡呢!"

"又想搭我的車?"

"是。"

"沒那麼便宜的事。"

"一條萬寶路。"

"兩條。"

"兩條就兩條。"

"等著吧!"

前邊的車輛冒著黑煙開走,煤粉在車輪下沸騰。靠邊站,她喊著,跳上車,把住方向盤,一陣兇猛地左旋右打,汽車的車廂正正地貼在那懸空鐵軌的盡頭。姐兒們,好樣的!一個戴墨鏡的小夥子發出由衷讚歎。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駕駛室,英姿瀟洒地說。丁鉤兒心中愉快,咧著嘴笑。她說:笑什麼!他說:不笑什麼。

鐵斗車喀啦啦地響著,像黑色的大鱉,浮游而來。鐵輪與鐵軌摩擦,偶爾濺出幾顆碩大的火星,黑膠皮電線在車後搖曳著延伸著,充滿蛇樣的靈氣。車後的姑娘目光堅定,臉色嚴肅,令人肅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鐵斗車直衝過來,有些猛虎下山的氣勢。丁鉤兒害怕它一頭栽到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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