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那男孩盤腿坐在鍍金的大盤裡、周身金黃,流著香噴噴的油,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憨態可掬。他的身體周圍裝飾著碧綠的菜葉和鮮紅的蘿蔔花。偵察員丟魂落魄般望著男孩,吞咽著翻卷而上的胃中液體。男孩水靈靈的眼睛回望著他,鼻孔里噴出熱氣,嘴唇翕動,好像要開口說話。他的笑容他的憨態令偵察員浮想聯翩,他恍惚覺得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見過面。他的清脆的笑聲在偵察員耳邊盤旋。他的小嘴巴里噴出新鮮草莓的味道。爸爸給我講故事。別纏著爸爸。那時還是溫柔的妻子抱著粉紅的嬰兒微笑。轉眼間妻子的微笑變成可怕的陰陽怪氣,她抽搐著腮幫子,偽裝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樣。混蛋!他拍著桌子,憤怒地站起來。

金剛鑽意味深長的笑著。礦長和黨委書記鬼鬼祟祟地笑著。偵察員以為自己在做夢,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那男孩仍舊盤著腿坐在盤裡。

金剛鑽說:

"丁鉤兒同志,請吧!"

黨委書記和礦長說:

"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們用它招待外賓,給外賓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深刻印象,贏得了外賓的高度評價。我們用它為國家換取了大量寶貴的外匯。用它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您就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

"請吧!老丁同志,檢察院派來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請吃麒麟送子。"黨委書記和礦長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著。

男孩的香氣強勁有力,難以抗拒。丁鉤兒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槍管和有刻紋的槍柄,還有刻紋中央那顆五角星。槍口是圓的,準星三角形,槍的溫度低於手的溫度,所以感覺到涼意。一切感覺正常,一切判斷正常。我沒醉,我是偵察員丁鉤兒,奉命來酒國市調查以金剛鑽為首的領導幹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殘忍,空前絕後之腐化。我沒有醉,沒有產生錯覺,他們要想逃脫萬不能。我的眼前擺著一個紅燒嬰孩,按他們的說法:一盤"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為了保險起見,我進行自我測驗:85×85=7225,隨口喊出,絲毫不差,他們殺了一個男孩讓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陰謀家,畜生,禽獸。他端著手槍,凌厲地喊:

"不許動,舉起手來,你們這些野獸!"

三個男人獃獃地坐著,紅色小姐們尖叫著擠成一堆,好像一群受驚的小雞。丁鉤兒一手端著槍,另一隻手推開身下的凳子,退兩步,背貼著窗戶站定。他想要是他們是有軍事經驗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槍奪走,但是他們沒有。現在,三個人都在他的槍口之下,誰也休想輕舉妄動。他起身時那隻公事包從兩腿之間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覺到手槍槍柄沉甸甸的涼意,食指感覺到光滑的扳機柔韌的彈性。保險機在抓槍的過程中已經打開,子彈和撞針等待著撞擊,一觸即發。他冷靜地罵道:

"王八蛋們,你們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給我舉起手來!"

金剛鑽緩慢地舉起雙臂,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手臂也緩緩舉起。金剛鑽面帶笑容,鎮定自若地問:

"老丁同志,您這玩笑開過火了吧!"

"開玩笑?"丁鉤兒咬牙切齒地說,"誰跟你們開玩笑?!吃兒童的野獸!"

金剛鑽仰著臉,朗聲大笑起來。黨委書記和礦長也傻乎乎地笑起來。

金剛鑽笑著說:

"老丁啊老丁,您是個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欽佩!可是,您錯了,您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請仔細地看看,這是個男孩嗎?"

丁鉤兒的視線被金剛鑽的話引導著,轉移到盤中嬰兒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舊、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開口說話。

"他簡直栩栩如生!"丁鉤兒大叫著。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剛鑽說,"為什麼這個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為我們酒國市的廚師們技藝超群,鬼斧神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幫腔道:

"這還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調學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製作的男孩,眼睫毛都會忽扇,沒有一個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志,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與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道絕世佳肴!"金剛鑽垂下投降的雙手,殷切地招呼著丁鉤兒。

"不!"丁鉤兒嚴肅地說,"我宣布退出你們這吃人的宴席!"

金剛鑽臉上顯出了一絲絲慍意,不卑不亢地說:

"老丁同志,您太固執了。我們都是高舉著拳頭在黨旗前宣過誓的人,為人民謀幸福是您的任務也是我的任務,不要以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過我們酒國嬰兒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領導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貴朋友,還有國內外大名鼎鼎的藝術家、社會名流。他們用盛讚對待我們,只有您,丁鉤兒偵察員,對著一片熱誠款待您的人,舉起了手槍!"

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幫腔道:

"丁鉤兒同志,是什麼樣的妖風迷霧蒙蔽了您的雙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槍口對準了的,不是階級的敵人,而是您的階級兄弟!"

丁鉤兒持槍的手脖子酸軟,槍口漸漸下落,他的眼前迷濛一片,那隻縮回繭殼的美麗蝴蝶又開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覺沉重如巨石,壓著他的肩頭,他感到自己立場不穩,骨骼隨時都會瓦解,面前是一個散發著臭氣的無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滅頂之災。但那個調皮的小傢伙、香氣撲鼻的小傢伙、堅決站在他母親陣線上的小兒子,正坐在蓮花一樣形狀、蓮花一樣顏色的仙霧裡,對著我,對著我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滾滾的,肥美異常。手指上的紋路一圈圈陷進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個肉渦渦。他的甜蜜的笑聲在香氣里繚繞。蓮花升騰,孩子隨之升騰。肚臍眼兒圓圓,天真童趣,像腮邊的酒渦。你們這些花言巧語的強盜!休想矇混過關!被你們煮熟了的嬰兒對著我微笑。你們說不是嬰孩是名菜?哪裡有這樣的名菜?戰國時易牙把兒子蒸熟獻給齊桓公,其味鮮美,宛若羊羔勝過羊羔,易牙們,哪裡跑?舉起手來,接受審判。你們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兒子,你們烹別人的兒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階級,效忠王是最高準則;你們是領導幹部,殺百姓的兒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難容!我聽到兒童們在蒸籠里啼哭,在油鍋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鹽、醬、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薑、料酒里啼哭。在你們胃腸里啼哭。在廁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裡啼哭在化糞池裡啼哭。在魚腹里啼哭在莊稼地里啼哭。在鯨魚、鯊魚、鰻魚、魷魚、帶魚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麥的芒尖上、玉米的顆粒里、大豆的嫩莢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莖桿里、穀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聽的啼哭聲,從蘋果里、鴨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發出。水果店裡是嬰孩的哭聲。蔬菜店裡是嬰孩的哭聲。屠宰場里是嬰孩的哭聲。酒國的盛宴上迴響著一個個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我不對你們開槍對誰開槍?

他看到幾張油光光的臉在紅燒男孩的迷霧裡漂游著,像碎玻璃一樣的光芒時隱時現。他們的稍縱即逝的臉上竟然掛著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輕蔑的笑容。怒火滿腔。正義的、復仇的火焰熊熊燃燒,映得滿室通紅,荷花般輝煌。他大吼一聲:畜生們、你們的末日來臨了!他聽到這吼聲在頭上發出,很陌生。聲音撞到天花板上,無聲地破碎,聲音的碎片像調落的花瓣一樣,拖曳著煙一樣的腥紅尾巴,紛紛搖動,落滿了酒席。他用力扣動了扳機,對著那些碎玻璃一樣的臉,那些鑲著碎玻璃的臉,那些姦邪的笑容。扳機卡嗒一響,撞針疾速前去,撞在那顆銅光閃閃的可愛子彈的綠屁股上,火藥燃燒,速度看不見,氣體受壓迫,向前沖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彈頭與巨響飛出槍口,硝煙一縷,在槍口抖動。巨響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讓一切不正義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槍聲中顫抖。讓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氣撲鼻的在我的槍聲里撫掌歡笑。正義萬歲!真理萬歲,人民萬歲,共和國萬歲。我的偉大的兒子萬歲。男孩萬歲。女孩萬歲。男孩與女孩的母親們萬歲。我也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特別偵察員嘴裡咕嚕著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胡言亂語,嘴角上掛著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牆壁癱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槍掃下來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服他的臉,他趴在地上,像一具從酒缸里撈出來的死屍。

良久,金剛鑽、黨委書記、礦長以及擠成一堆的紅色服務小姐們蘇醒過來,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從地板上爬起來,從別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頭。硝煙的味道壓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廳里蕩漾著。丁鉤兒射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送到牆壁上,紅的紅,白的白,冒著熱氣,散著香氣,釋放著各種感情。紅燒嬰兒變成了無頭嬰兒。他的頭沒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層的邊緣上,像西瓜皮一樣的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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