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1)

小山子人頭落地,白太陽猝然變紅。老趙甲提起人頭,滿面是做作出來的莊嚴表情,令人厭惡啊,令人作嘔啊,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對著余把小山子的頭顱高高舉起,鮮血淋漓,他說: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余心中紛亂如麻,眼前紅霧升騰,耳朵里槍炮轟鳴,這彌天漫地的血腥氣息啊,這撲鼻而來的齷齪臭氣啊,這顯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棄你啊還是殉你?舉棋不定,猶豫仿惶;四顧茫茫,一片荒涼。根據確鑿的消息,皇太后挾持著皇上,已經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裡,虎狼橫行;皇宮大內,神聖廟堂,已經變成了八國聯軍恣意尋歡的兵營。一個把國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經名存實亡了嗎?可是袁世凱袁大人,按著國家用千萬兩銀子馴養出來的精銳部隊,不去保衛首都,不去殺賊擒王,卻與那洋鬼子一道,在山東鎮壓我血性兒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連陋街窮巷裡的頑童,都在傳唱:"清不清,風波生;袁不袁,曹阿瞞"。大清朝啊,你養虎遺患;袁世凱啊,你居心陰險。你殘殺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權;你用百姓的鮮血,討得了列強的喜歡。你手握重兵,靜觀待變,把握著進退自如的主動權,大清的命運,已經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們覺悟了吧,你們覺悟了嗎?你們如果還把他當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業,必將毀於一旦……反躬自問,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餘缺少捨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儘管余從小讀書擊劍,練就了一身武功。論勇氣余不如戲子孫丙,論義氣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個唯唯諾諾的懦夫,是一個委曲求全的孱頭。有時壯懷激烈,有時首鼠兩端,余是一個瞻前顧後的銀樣蠟槍頭。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諛言諂笑,余是一個媚上欺下的無恥小人。窩窩囊囊的高密知縣錢下,你雖然還活著,但是已經成了行屍走肉;連臨死前被嚇得拉了褲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強過了三千倍。既然沒有頂天立地的豪氣,你就像條走狗一樣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當狗,履行你的監刑官的職責吧。余將渙散了的眼神集中起來,看清了劊子手趙甲手中的人頭,聽清了他像表功一樣的報告,意識到了自己該幹什麼。余疾步行走到戲台前,撩袍甩袖,單膝跪地打千,"向著台上的賊子和強盜,高聲報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袁世凱和克羅德低聲議論了幾句,克羅德大聲歡笑。他們站起來,沿著戲台邊緣上的台階,走到了台前。

"起來吧,高密縣!"袁世凱冷冰冰地說。

余起身跟隨在他們背後,向升天台行進。虎背熊腰的袁世凱和麻稈一樣的克羅德肩並著肩,宛如鴨鷺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卻一直盯在他們的背上,其實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膽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間把他們刺死。余當初隻身人營擒拿孫丙時是那樣的沉著鎮定,可現在余跟隨在他們身後是這樣的戰戰兢兢。可見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綿羊。余連綿羊都不如,綿羊還能角斗,余卻膽小如鼠。

站在了好漢子孫丙的前面,仰起腦看著他那張因為充血而變得格外肥胖了的臉。他的嘴裡流著血,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因為缺齒,使他的罵聲有些含糊,但還是能夠聽清。他大罵著袁世凱和克羅德,甚至試圖把口裡的血沫子噴吐到他們的臉上。但他的力氣顯然不夠了,使他的噴吐變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個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凱滿意地點點頭,說:

"高密縣,按照說定了的賞格,撥銀子嘉獎趙甲父子,並將他們父子列入皂班,給他們一份錢糧。"

跟隨在余身後的趙甲撲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傾斜木板上,大聲說:

"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

"俺說趙甲,你要仔細著,"袁世凱親切而嚴肅地說,"可不能讓他死了,一定要讓他活到二十日鐵路通車典禮,到時還要有外國記者前來照相,如果你讓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講友情了。"

"請大人放心,"趙甲胸有成竹地說,"小的一定會盡心儘力,讓他活到二十日通車典禮。"

"高密縣,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帶著你的三班衙役在這裡輪流值守。縣衙門嘛,暫時就不要回了。"袁世凱微笑著說,"鐵路通車之後,高密縣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油水也是大大的,豈不聞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嗎?——仁兄,說到底我是在替你治縣牧民呢!"

袁世凱朗聲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孫丙嘶啞的詈罵聲中,說:

"感謝大人栽培,卑職一定盡職盡責!"

袁世凱和克羅德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密友,攜手相伴著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擁著袁的八人大轎和克的高頭大馬走出校場,向縣衙迤邐進發。校場上塵土飛揚,青石板條鋪成的大街上馬蹄響亮。縣衙已經成了袁世凱和克羅德的臨時官邸,通德書院已經成了洋兵的馬廄和營房。他們走了,校場邊緣上圍觀的百姓們開始往前移動。余感到一陣迷惘,一陣恐慌。袁大人適才的話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層層波浪。他說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升遷啊升遷,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這說明余在袁大人心中還是一個能員,袁大人對余沒有惡感。檢點起來,在處理孫丙事件中,余還是措置得當。是余隻身深入敵寨,以一人之力,將孫丙生擒了出來,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傷亡。在執行檀香刑的過程中,余親自挂帥,日夜操勞,用最短的時間,最好的質量,淮備好了執行這個驚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設施,換了任何一個人,也辦不得這樣漂亮。也許,也許袁大人沒有人們猜想的那樣陰險,也許他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興大清,也許袁大人就是棟樑。嗨,余不過是一個區區縣令,遵從上憲的命令,恪盡職守,辦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於國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余克服了迷們和動搖,恢複了機智和幹練,發號施令,將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護著十字架上的孫丙。百姓們從四面八方擁過來了,似乎是全縣的老百姓都來了啊,無數的人面,被夕陽洇染,泛著血光。暮歸的烏鴉,從校場的上空掠過,降落到校場東側那一片金光閃閃的樹冠上,那裡有它們的巢穴,它們的家。父老鄉親們,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負重地過你們的日子吧。本縣勸你們,寧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奮起抗爭的強梁,這被檀木橛子釘在升天台上的孫丙,你們的貓腔祖宗,就是一個悲壯的榜樣。

但百姓們對余苦口婆心的勸諭置若罔聞,他們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湧向沙灘一樣擁到了升天台周圍。余的衙役們一個個拔刀出鞘,如臨大敵。百姓們沉默著,臉上的表情都很怪異,讓余的心中一陣陣發慌。紅日西沉,玉兔東升,溫暖柔和的落日金輝與清涼爽快的圓月銀輝交織在通德校場、交織在升天高台、交織在眾人的臉上。

父老鄉親們,散了吧,回去吧……

眾人沉默著。

突然,已經休歇了喉嚨的孫丙放聲歌唱起來。他的嘴巴漏風,胸腔鼓動,猶如一個破舊的風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夠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圍的情況。按照他的性格,一個處在這樣的境況中的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這個歌唱的機會。甚至可以說,他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余也突然地明白,擁擠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孫丙從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聽他的歌唱。你看看他們那仰起的腦袋、無意中咧開的嘴巴,正是戲迷的形象。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來田野里的風~~

孫丙一開口,就是貓腔的大悲調。因為長時間的詈罵和吼叫,他的喉嚨已經沙啞,但沙啞的喉嚨與他血肉模糊的身體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壯蒼涼,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認,在這高密小縣的偏僻鄉村生長起來的孫丙,是一個天才,是一個英雄,是一個進入太史公的列傳也毫不遜色的人物,他必將千古留名,在後人們的口碑上,在貓腔的戲文里。據余的手下耳目報告,自從孫丙被擒後,高密東北鄉出現了一個臨時拼湊起來的貓腔班子,他們的演出活動與埋葬、祭奠在這場動亂中死去的人們的活動結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開始,又在哭嚎中結束。而且,戲文中已經有了孫丙抗德的內容。

俺身受酷刑肝腸碎~~遙望故土眼含淚~~

台下的群眾中響起了抽噎哽咽之聲,抽噎哽咽之聲里夾雜著一些凄涼的咪嗚,可見人們在如此悲痛的情況之下,還是沒有忘記給歌唱者幫腔補調。

遙望著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兒女啊~~

台下的百姓們彷彿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嗚。在這大片的咪嗚之聲里,出現了一聲凄涼激越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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