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小甲放歌

俺睜眼就看到了一片紅光——不得了哇是哪裡失火了嗎?嘿嘿,不是失火了,是太陽出來了。麥草鋪上有許多小蟲,咬得俺全身發癢;半生不熟的油炸鬼撐得俺肚子一夜發脹,連環屁放。俺看到爹現在不是黑豹子爹現在還是爹,爹手捻著檀香佛珠端坐在那張皇帝爺爺賞給他的檀香木龍椅上真是個神氣真是個神奇的爹。俺也曾想坐坐龍椅過過癮,爹不讓,爹說龍椅不是誰都可以坐的,如果沒生著個龍腚,坐上去就要生痔瘡——騙人吧,爹是龍腚,難道兒子就不是龍腚?如果爹是龍腚兒子不是龍腚那爹就不是爹,兒子也就不是兒子。俺早就聽人說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爹坐在椅子上,半邊臉紅,半邊臉白,眼睛似睜非睜,嘴唇似動非動,彷彿在做好夢。

俺說爹啊爹,趁著他們還沒來,就讓俺坐坐您的龍椅過過癮吧,爹板著臉說:

"不行,現在還不行。"

那什麼時候才行呢?

"等把這件大活幹完了就行了。"爹的臉依然板著。俺知道爹板著臉是故意的。他的心裡喜歡俺喜歡得要命。俺這樣的好孩子人見了人喜,爹怎麼能不喜歡呢。俺粘到爹的背後,摟著爹的脖子,用下巴輕輕地碰著爹的後腦勺子,說,您不讓俺坐龍椅那您趁著他們還沒來就給俺講一個北京的故事吧。爹厭煩地說:

"天天講,哪裡有那麼多故事?"

俺知道爹的厭煩是假裝的,爹其實最願意給俺講北京的故事。俺說爹講吧,沒有新故事就把講過的舊故事再講一遍嘛。爹說:

"舊故事有什麼意思?豈不聞好話說三遍,狗都不聽。"

俺說,爹,狗不聽俺聽。

"你這小子,真是拿你沒辦法。"爹看看太陽,說,"還有點工夫,就給你講一個郭貓的故事吧。"

爹給俺講過的故事俺-個也沒忘,一共有一百四十一個啦。一百四十一個故事都在俺的腦子裡裝著。俺的腦子裡有很多的小抽屜,好像中藥鋪里的葯櫥。一個抽屜里藏著一個故事。還有許多的小抽屜空著呢。俺把小抽屜里的故事過了一遍,沒有郭貓的故事。高興高興真高興,這是一個新故事。俺把第一百四十二個抽屜拉開了,等著裝郭貓。爹說:

"咸豐年間,北京天橋來了父子兩個,爹叫郭貓,兒子叫郭小貓。父子兩個都會口技。你知道什麼是口技嗎?就是用嘴能夠摹仿出世間各種各樣的聲音。"

他們會學貓叫嗎?

"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爺兒兩個在天橋賣藝,很快就有了名氣。爹那時還跟著余姥姥當外甥呢,聽到了消息,背著姥姥,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天橋去看熱鬧。到了那裡後,只見在一塊空場上,圍了一大圈人。爹那時個子矮小,身體瘦弱,從人的腿縫裡鑽進去。只見一個小孩子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守著一個帽子頭。從一道青色布簾背後,傳出了一隻公雞的打鳴聲。一個公雞打了嗚,然後就是遠遠近近的幾十個公雞此起彼伏的打嗚。聽得出來這些打嗚的公雞里還有幾個當年的沒扎毛羽的小公雞初學打鳴的聲音。聽得出來小公雞一邊打鳴還一邊抖擻翅膀,發出了撲楞撲楞的聲音。接著是一個老婆子催促老漢和兒子起床的聲音。老頭子咳嗽、吐痰、打火抽煙、用煙袋鍋子敲打炕沿的聲音。兒子打呼嚕聲,老太大催促兒子的聲音,兒子起來,嘟噥聲,打哈欠的聲音,摸索著穿衣的聲音。開門聲,兒子到牆角上小便的聲音,接著聽到打水洗臉聲。老太太點火燒水的聲音,拉風箱的聲音。然後聽到爺兒兩個到豬圈裡抓豬的聲音。豬滿圈亂躥的聲音。豬把圈門碰破的聲音。豬滿院子亂跑的聲音。豬把水桶撞翻把尿罐碰破的聲音。豬往雞窩裡鑽把雞窩裡的雞嚇得咯咯噠噠驚叫的聲音。雞飛上了牆頭的聲音。豬的後腿被兒子扯住了的聲音。爹上前與兒子一起拉住豬的後腿從雞窩裡往外拽的聲音。豬的頭卡在雞窩裡大叫的聲音。把豬的腿用繩子捆住了的聲音。爺兒兩個把豬抬到了殺豬床子上的聲音。豬在床子上掙扎的聲音。兒子用棍子敲打豬的腦袋的聲音。豬挨打後發出的聲音。然後又聽到兒子在石頭上磨刀的聲音。爹拖過來一隻瓦盆等待著接血的聲音。兒子把刀子捅進了豬脖子的聲音。豬中了刀的聲音。豬血從刀口裡噴出來先是滋到了地上然後流到了瓦盆里的聲音。接下來是老太太用大盆端來熱水一家三口手忙腳亂地褪豬毛的聲音。褪完了豬毛兒子開豬膛往外取內髒的聲音。一條狗湊上前來叼跑了一根豬腸子的聲音。老太太打狗罵狗的聲音。爺兒兩個把豬肉掛在了肉架上的聲音。顧客前來買肉的聲音。買肉的人里,有老婆婆,有老頭,還有女人和孩子。肉賣完了爺兒兩個數錢的聲音。數完了錢一家三日圍在一起喝粘粥的聲音……突然間那道青布簾兒被拉開,眾人看到,帘子後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乾巴老頭子坐在那裡。大家鼓起掌來。那個小孩子站起來,端著帽子頭轉著因收錢,銅錢像雨點一樣落到了帽子頭裡,也有一些銅錢落在了地上。——這件事是爹親眼所見,半句謊話也沒有——還是那句老話:行行出狀元。"

爹講完了故事繼續閉目養神,俺卻深深地沉醉在故事裡不願意出來。爹講的又是一個兒子和爹的故事。俺覺得爹講過的所有兒子和爹的故事其實都是講俺爺兒兩個自己的故事。爹就是那耍口技的郭貓,俺呢,就是那個端著帽子頭在場子里轉著圈子收錢的小男孩——咪嗚咪嗚——喵——

俺爹在京城裡進行了那麼多次的殺人表演,吸引了成千上萬的看客,看客們都被俺爹的絕活吸引,俺彷彿看到了人們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如果俺那時在俺爹的身邊,手裡端著一個帽子頭、頭上頂著一張小貓皮,轉著圈兒收錢該有多麼好啊!俺一邊收錢一邊學著貓叫——咪嗚咪嗚一一該有多麼好啊!俺們能收多少錢啊!爹,真是的,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認了俺,把俺帶到京里去。如果俺發小就在你的身邊,俺現在也是一個殺人的狀元了……

俺爹剛回來那陣,有人悄悄地對俺說過,說小甲你爹不是個人。不是個人是個什麼?是個借屍還魂的鬼。他們說小甲你想想,你娘死時對你說過你有爹沒有?沒有吧?肯定沒有。你娘死時沒說過你有一個爹,突然地來了一個爹,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彷彿從地下冒出來的,他如果不是一個鬼,還能是個什麼?

操你們的娘!咪嗚咪嗚,俺提著大砍刀向那些嚼舌頭的奸人撲過去。俺沒爹沒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爹,你們竟然敢說俺爹不是俺爹不但不是俺爹還說俺爹不是個人是個鬼,你們真是小耗子舔弄貓腚眼大了膽兒啦,俺高舉著大刀對準他們就撲了上去。咪嗚咪嗚,俺一刀下去,能把他們從頭頂劈到腳後跟,俺爹說在刑典上這就叫"大劈",俺今日就大劈了你們這些敢說俺爹不是俺爹的狗雜種。那些人見俺動了怒,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咪嗚咪嗚——哼,小心點,你們這些長尾巴耗子,俺爹不是好惹的,俺爹的兒子也不是好惹的,咪嗚咪嗚,誰如果不信,就過來試試看,俺爹是坐龍椅的劊子手,皇帝爺爺封他先斬後奏,見人殺人,見狗殺狗。俺就是俺爹的刀斧手,砍人好似殺豬狗。

俺央求著爹再給俺講一個故事,爹說:

"別粘乎了,淮備淮備吧,別到了時候手忙腳亂。"

俺知道今天是干大事的日子——干大事的日子也就是俺爺們大喜的日子——今後講故事的機會多著呢,好東西不能一次吃完。只要執好了檀香刑,俺爹心裡歡喜,還愁他不把肚子里的故事一件件地講給俺聽嗎?俺起身到席棚後邊去拉屎撒尿,順便著看看周圍的風景。大戲樓子,升天台,一群野鴿子在陽光里飛,翅膀子噗嚕噗嚕響。校場的周圍站著一些大兵,木樁子,大兵,木樁子。幾十門鋼鐵大炮趴在校場的邊上,有人說那是鱉炮,俺說那是狗炮。鱉炮,狗炮,滑溜溜,汪汪叫,鱉蓋上長青苔,狗身上有毛毫,咪嗚咪嗚。

俺轉到了席棚前,手爪子閑得痒痒,想找點活兒乾乾。往常里這時候,俺已經把豬狗殺好掛在架子上,新鮮的肉味兒跟著小鳥滿天飛,買肉的人已經在俺家的鋪面前站隊排號。俺提著大砍刀站在肉案子前,手抓著熱乎乎的肥膘,一刀劈下去,要多少就是多少,幾乎不差半分毫,買肉的人對著俺把大拇指翹:小甲真是好樣的!俺知道俺是好樣的,用不著你們來說道。可今天俺在這裡跟著爹第一次干大活,這活兒比殺豬重要,那些買肉的主顧怎麼辦?怎麼辦?沒法辦,你們今天就吃一天齋吧。

爹不給俺講故事了,真無聊。俺轉到鍋灶前,看到灶里的火已經熄了,鍋里的油也平了。鍋里的油明晃晃的,不是油,是一面大鏡子,青銅的大鏡子,比俺老婆那面還要明亮,把俺臉上的每根毛毫兒都倒映出來。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乾巴著一些黑血,宋三的血。宋三的血不但灑在了灶前的泥土上和灶台上,而且還灑在了油鍋里。是不是因為油鍋里灑進了宋三的血才這樣明亮呢?等執完了檀香刑俺要把這鍋油搬回家安放在院子里,讓俺老婆照她的臉。她如果對俺爹不好俺就不讓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