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眉娘訴說

只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裡,湧出了一群身穿五顏六色服裝,臉色青紅皂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弔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裸著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著兩隻大腳,肩上扛著一隻猴子,手裡提著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里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

"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

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接著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

"咪嗚~~咪嗚~~咪嗚~~"

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著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

"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

過門奏罷,俺感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為官的還是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

"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里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

俺心中迷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遊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把扎在腰間的大口袋解下來,先是在大街的南邊,然後轉到大街的北邊,將那些站在門口的老婆婆小媳婦用瓢端著的糧食、用碗盛著的米面分門別類地裝起來。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到了俺家的門口時,俺總是將一竹筒子油膩膩的銅錢,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叫花子端著的破瓢里,而那個猴精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會放開喉嚨喊一嗓子:謝乾娘賞錢!每逢此時,全部的叫花子都會把眼光投過來。知道這些東西心裡饞俺,俺就故意地歪頭抿嘴對著他們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兒往他們群里飛,引逗得這些猢猻們弄景作怪,連連地翻騰起空心跟斗,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和路邊的看客嗷嗷怪叫,大聲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過節的叫花子還要歡樂。一大清早就起來,豬也不殺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隊伍後邊,手舞足蹈,一會兒跟著人家唱,一會兒跟著人家學貓叫。唱貓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學起貓叫來,那可是有腔有調。俺小甲學貓叫,一會兒像公貓,一會兒像母貓,一會兒像公貓叫母貓,一會兒像母貓叫小貓,一會兒又像那走散了的小貓叫母貓,聽得人鼻子發酸淚汪汪,好似那孤兒想親娘。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讓女兒孤苦伶仃受煎熬;萬幸您一命嗚呼去得早,省了您跟著俺爹擔驚受怕、提心弔膽把那精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隊伍大搖大擺地從那威風凜凜的大兵面前過,唱茂腔的侯七聲不顫,學貓叫的花子們不跑調。八月十四日,高密縣的叫花子是老大,俺乾爹的儀仗碰上了花子們遊行的隊伍也要悄沒聲地把路繞。往年裡花子們抬著一把藤條椅,椅子上坐著朱八老雜毛。頭戴著紅紙糊成衝天冠,身穿著明黃緞子綉龍袍。如果是貧民百姓小官僚,膽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圖謀不軌,小命兒十有八九要報銷。但這樣的僭越服裝穿在朱八身上什麼事情也沒有,叫花子自成王國任逍遙。今年的遊行隊伍比較怪,眾花子簇擁著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蹤影全無,朱老八哪裡去了?他為什麼不來端坐龍椅抖威風?那榮耀,不差當朝的一品大員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聲響,俺覺得,今日個,這遊行的花子們有蹊蹺。

眉娘俺是土生土長高密人,十幾歲就嫁到了縣城。沒出嫁之前,跟著俺爹的貓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縣城雖是大地方,俺也是常來常往。模模糊糊地記得,俺爹專門給這些叫花子教過戲。那時俺還小,剃了一個木碗兒頭,人們都以為俺是個男孩子。俺爹說,戲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討飯的實際上就是唱戲的,唱戲的實際上也是討飯的。所以啊,俺跟這叫花子的行當里有緣份。所以啊,這八月十四叫花子遊行的事,俺是見怪不怪。但那些從青島來的德國兵和從濟南來的武衛軍,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玩景。他們如臨大敵,把槍把子拍得啪啪響,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圓,看著這一彪奇怪的人馬,呼天囂地地吵過來。等到隊伍漸漸近了前,他們握槍的手鬆懈了,擠鼻子弄眼的古怪表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武衛軍們的表情還沒有德國兵那樣好笑,因為他們能聽懂侯小七嘴裡的唱詞,德國兵聽不懂詞兒,但他們能夠聽懂那混雜在唱腔里的貓叫。俺知道這些傢伙心裡感到很納悶,為什麼這麼多人學貓叫呢?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遊行的隊伍上,把端著架勢想衝進縣衙的俺忘記了。俺腦子一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淌了油。天賜的良機莫喪失,俺來它一個混水裡摸魚、熱鍋里炒豆、油鍋里加鹽,趁著這亂乎勁兒來一出眉娘闖堂。為救爹爹出牢房,孫眉娘冒死闖大堂,哪怕是拿著雞蛋把青石撞,留下個烈女美名天下揚。俺打定了主意,等待著最好的時機。侯小七的鑼聲更加響亮,他的貓腔顛倒調兒更加凄涼,眾花子學貓叫學得不偷懶,忒誇張,一個個故意地對著那些大兵扮鬼臉子出怪模樣。當隊伍接近了俺,他們彷彿接了一個暗號,都突然地從懷裡摸出了大大小小的連頭帶尾巴的貓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頭上。這個突然的變化,直讓大兵們目瞪口呆。此時不闖堂更待何時?俺一側身子,就從德國兵和武衛軍的縫隙里,直衝縣衙大門。兵士們愣了片刻,馬上覺醒,他們用槍刺抵住了俺的胸膛。俺的心一橫,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闖。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從遊行隊伍里衝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隻胳膊,硬把俺拖了回來。俺還是擺出了掙扎著要往刀尖上撲的架勢,但俺其實沒有用出多少力氣。俺不怕死,但俺的內心裡還是不想死。俺不見錢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實際上是就著台階下了毛驢。叫花子怪叫著把俺團團地圍起來,在不知不覺中,俺的身體就坐在了那張兩邊綁著竹竿的藤條椅子上。俺掙扎著想從藤椅上跳下來,四個叫花子發一聲喊,竹竿就上了他們的肩。俺高高在上,身體隨著藤椅的顫悠上下顛動著,心中突然地一陣發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叫花子們更加歡實了。領頭的侯小七銅鑼敲得更響,嗓門拔得更高:

"大街在人腳下走,從南飛來一條狗,拾起狗來打磚頭,磚頭咬了人的手~~咪嗚咪嗚~~"

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隨著叫花子的隊伍往東去,縣衙門被甩在了腦後。這時,遊行的隊伍,斜刺里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幾十步,那座瓦棱里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廟出現在了俺的眼前。隊伍拐下了大街後,叫花子們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們腳下的步子碎起來,快起來。俺已經明白了他們今天的遊行根本不是為了收糧受物,而是為了俺。如果不是他們,俺也許已經被德國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廟前破碎的石頭台階上,藤椅子穩穩地落了地。馬上就上來兩個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連拖帶拽地弄進了黑乎乎的廟堂。黑暗中一個人問:

"把她弄來了嗎?"

"弄來了,八爺!"架著俺的那兩個叫花子齊聲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塊破席上,手裡玩弄著一團閃爍著綠光的東西。

"掌蠟!"朱八下了命令。

馬上就有一個小叫花子打著了火紙,點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後邊的半截白蠟頭,廟裡頓時一片光明,連落滿了蝙蝠屎的娘娘臉龐也放出了光輝。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塊席頭,說:

"請坐。"

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說的?俺一腚就坐下了。這時,俺感覺到兩條腿已經沒有了。俺可憐的腿啊,自從爹爹被抓進班房,你們東奔西走、上躥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親親的左腿,親親的右腿,你們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著俺,彷彿在等待著俺開口說話。他手裡那團發出綠光的東西此時黯淡了許多。借著明亮的燭光,俺終於看明白了:那是一個紗布包兒,裡邊包著幾百隻螢火蟲。俺心中納悶,一時也想不明白這個大爺為什麼要耍蟲子。隨著俺的落座,叫花子們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紛紛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無論是坐著的還是躺著的,都緘口不言,連侯小七那隻活潑異常的猴子,也靜靜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頭雖然還不老實,但都是小小的動作。朱八看著俺,所有的叫花子看著俺,連那隻毛猴子也在看著俺。俺給朱八磕了一個頭,說:

"大慈大悲的朱八爺啊——!未曾開言淚漣漣,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難——救救俺的爹吧,八爺,省里的袁大人、德國的克羅德,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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