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夾縫

馬桑鎮血案後的第二天,知縣坐在籤押房裡,親筆起草電文,要向萊州府知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譚榕、山東巡撫袁世凱報告德國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昨夜親眼目睹的悲慘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疊疊閃現;百姓們的哭聲和罵聲,在他的耳邊斷斷續續地繚繞。他怒火填胸,運筆如風,筆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壯的激情。

刑名老夫子躡手躡腳地進來,遞給知縣一份電報。電報是山東巡撫袁世凱拍往萊州府並轉高密縣的,電報的內容依然是催逼高密縣速速將孫丙逮捕歸案。並要高密縣速籌白銀五千兩,賠償德國人的損失。電報還要求高密縣令難備一份厚禮,去青島教會醫院,探望腦袋受傷的德國鐵路技師錫巴樂,藉以安撫德人,切勿再起事端。云云。

閱罷電文,知縣拍案而起,從他的嘴裡,吐出了一句髒話:"王八蛋!"不知他是罵袁大人,還是罵德國人。他看到山羊鬍須在師爺下巴上抖動著,鬼火在師爺細小的眼睛裡閃爍著。知縣從心底里就不喜歡這個師爺,但又不得不倚重他。他刀筆姻熟,老謀深算,精通官場的一切關節,而且還是知府衙門中刑名師爺的堂弟。知縣要想使本縣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門駁回,沒有這位師爺是萬萬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備馬!"

"敢問老爺,備馬何往?"

"去萊州府。"

"不知老爺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見曹大人,為高密百姓爭個公道!"

師爺毫不客氣地扯過知縣方才起草的電文,粗粗地掠了幾眼,問:

"這份電文,可是要發給巡撫大人?"

"正是,請老夫子潤色。"

"大人,小的近來耳聾眼花,頭腦也漸漸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誤了大人的事情。乞求大人開恩,放小的還鄉養老吧。"師爺尷尬地笑笑,從袖子里摸出一張草箋,放在案上,道:"這是辭呈。"

知縣瞅了一眼那張草箋,冷笑一聲,道:

"老夫子,樹還沒倒,猢猻就要散了!"

師爺不怒,只是謙恭地笑著。

"捆綁不成夫妻,"知縣道,"既然要走,留也無趣,請老夫子自便吧。"

"多謝大人恩准!"

"等我從萊州歸來,擺酒為你送行。"

"謝大人盛情。"

"請吧!"知縣揮了一下手。

師爺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道:

"大人,你我畢竟主幕一場,依小人之見,這萊州府,大人不能去,這封電文,也不能這樣發。"

"老夫子詳說。"

"大人,小人只說一句:您這官,是為上司當的,不是為老百姓當的。要當官,就不能講良心;要講良心,就不要當官。"

知縣冷笑道:

"說得精闢,還有什麼話,老夫子一併道來。"

"速將孫丙擒拿歸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禍之方,"師爺目光炯炯地逼視著知縣,說,"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知縣道,"你還鄉養老是假,避禍遠走是真。"

"大人英明,"師爺道,"其實,大人如果能割斷兒女私情,擒拿孫丙易如反掌,如果大人不願意出面,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不必了!"知縣冷冷地說,"老夫子請便吧!"

師爺拱手道:

"那好,大人再見,願大人好自為之!"

"老夫子珍重!"知縣轉身對著院子喊叫,"春生,吩咐備馬!"

正午時分,知縣騎著他那匹年輕的白馬,穿戴著全套的官服,在親信長隨春生和快班班頭劉朴的護衛下,馳出了縣城北門。春生騎著一匹健壯的黑騾,劉朴騎著一匹黑色的驟馬,緊緊地跟隨在知縣白馬的後邊。三匹在馬廄里憋了一冬的牲口,被遼闊的原野和初春的氣息激動著,撒歡尥蹶子,嘴巴里發出呶呶的叫聲。劉朴的騾馬啃了知縣白馬的屁股,白馬猛地往前竄去。崎嶇的道路正在化凍,路面上漶出一層黑色的泥漿。馬跑得不穩,知縣將身體前躬著,雙手緊緊地揪著散亂的馬鬃。

他們朝著東北方向前進,半個時辰後,越過了春水洶湧的馬桑河,進入了東北鄉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陽光很溫柔,金黃色的光線照耀著遍野的枯草和草根處剛剛萌發的絨毛般的新綠。野兔和狐狸,不時地被馬蹄驚起,連蹦帶跳地躥到一邊去。他們在行進中,看到了膠濟鐵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著的人們。一望無際的原野和高高的藍天帶給知縣的明朗心情被長蛇般的鐵路徹底地破壞了。不久前馬桑鎮慘案的血腥場面在他的腦海里一幕幕展開,他感到心中窩憋,呼吸不暢。知縣用靴跟磕碰著白馬的腹部,白馬負痛狂奔,他的身體隨著馬的賓士上躥下跳,心中的鬱悶似乎得到了稍許發泄。

太陽平西時,他們進入了平度縣的地界,在一個名叫前丘的小村裡,尋到了一個大戶喂馬打尖。房東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秀才,對知縣畢敬畢恭,敬煙敬茶,還獻上了一桌子酒飯。有紅蘿蔔燒野兔,有大白菜燉豆腐,還有一壇泰米釀造的黃酒。老秀才的奉承和發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縣的滿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蕩,滿腔的熱血在沸騰。老秀才挽留知縣在家留宿,知縣執意要走。老秀才拉著知縣的手,熱淚盈眶說:

"錢大人,像您這樣不辭勞苦,為民請命的好官,真乃鳳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縣激昂地說:

"老鄉紳,下官食朝廷俸祿,受萬民之託,敢不鞠躬盡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縣跨上駿馬,與送到村頭的老秀才拱手告別,然後在馬臀上抽了一鞭,白馬一聲長鳴,躍起前腿,造型威武,縱身向前,如同離弦之箭。知縣沒有回頭,但有良多經典的送別詩句湧上他的心頭。夕陽,晚霞,荒原,古道,枯樹,寒鴉……既悲且壯,他的心中充溢著豪邁的感情。

他們馳出村子,進入了比高密東北鄉更為荒涼也更為遼。闊的原野。這裡地勢低洼,人煙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隱約著一條灰蛇般彎曲的小路。馬在小路上昂頭奔跑,騎者的雙腿與路邊枯草摩擦著,發出不間斷的嚓啦聲。夜色漸深,新月如鉤,銀光閃閃。紫色的天幕上,綴滿了繁華的星斗。知縣仰觀天象,見北斗灼灼,銀河燦燦,流星如電,劃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凍逼人。馬越跑越慢,由疾馳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後變成了懶洋洋地漫步。知縣加鞭馬臀,馬懊惱地昂起頭,往前急走幾步後又恢複了疲憊懶散的狀態。知縣心中的激情,漸漸地消退,身體上的熱度,也慢慢地降低。沒有風,潮濕的霜氣,如鋒利的刀片,切割著裸露的肌膚。知縣將馬鞭插在鞍橋上,雙手縮在馬蹄袖裡,馬韁繩搭在臂彎里,身體蝟縮成一團,進入了任馬由韁的狀態。在遼闊原野的深處,馬的喘息聲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聲大得驚人。從遙遠的村莊那裡,間或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測。知縣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悲苦的感情。因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記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禮物。他記得岳父贈送背心時,神情格外莊重。這件看起來不起眼的舊東西,是皇太后賞給岳父的岳父曾國藩大帥的。雖然因年代久遠,受潮生蟲,狐毛脫落,幾成光板,但穿在身上,還是能感覺到別樣的溫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縣的思緒就陷進了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之中。

他想起了少時的貧寒和苦讀的艱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與曾家外孫女聯姻時同年們的祝賀,其中也包括與自己聯袂高中的劉光第裴村兄的祝賀。劉裴村書法剛勁,字如其人,詩詞文章俱佳。劉撰寫了一副對聯賀他新婚:珠聯壁合,才子佳人。那時,似乎有一條光明大道擺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窮得叮噹響,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門生,活動了外放,而後又輾轉數年,才得了高密知縣這個還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後,知縣原本想大展身手,於出成績,一點點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這種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陞官,更不可能晉爵,能無過而任職期滿,就是交了好運。嗨,王朝已近末日,黃鐘毀棄,瓦釜雷嗚,只能隨波逐流,獨善其身了……

知縣跨下的白馬,突然打起了響鼻,把他從深沉的回想中驚醒。他看到,在前方不遠的草叢中,有四隻碧綠的眼睛在閃爍。狼!知縣喊了一聲。知縣在驚呼的同時,下意識地用凍僵了的雙腿夾了一下子馬腹,雙手在慌亂中勒緊了馬韁。馬嘶鳴著,揚起前蹄,將他倒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隨在知縣馬後、凍得齜牙咧嘴的春生和劉朴,看到老爺落了馬,一時竟手足無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兩隻大狼去追趕知縣的白馬時,凍凝了的腦袋才反應過來。他們喳喳呼呼地吶喊著,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動胯下的牲口,斜刺里往前衝去。那兩隻狼閃身鑽進亂草叢中,消失了蹤影。

"老爺,老爺,"春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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