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踐約

光緒二十二年臘月初八日夜間,下了一場大雪。

清晨,京城銀裝素裹,一片潔白。在各大廟宇轟鳴的鐘聲里,刑部大堂獄押司的首席劊子手趙甲翻身下炕,換上家常衣服,帶上一個新招來的小徒弟,用胳膊夾著一隻大碗,去廟宇里領粥。他們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與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貧民混在了一起。這個早晨是乞丐和貧民的好時辰,他們的凍得青紅皂白的臉上,無一例外地洋溢著歡樂神情。路上的積雪,在人腳的踐踏下發出咯咯吱吱地聲響。路邊的槐樹上,團團簇簇,累銀積玉,猶如白花盛開。太陽從厚重的灰雲中露出臉,白雪紅日,烘托出一片壯麗景象。他們跟隨著人流,沿著西單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裡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廟宇,諸多的施粥棚子里,已經升騰起了裊裊的炊煙。他們臨近有著血腥歷史的西四牌樓時,看到從西什庫後的亂樹林子里,飛起了一群群的烏鴉和灰鶴。

他和機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廣濟寺前等待領粥的隊伍里。廟前的空地上,臨時支起了一個巨大的鐵鍋,鍋底架著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熱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檻樓的叫花子都處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鍋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隊伍中的位置丟掉。大鍋里熱氣升騰,氤氳在幾丈高處,團團旋轉不散開,宛如一頂傳說中的華蓋。兩個蓬頭垢面的僧人,彎著腰站在鍋前,手持著巨大的鐵鏟,翻攪著鍋里的粥。他聽到鐵鏟與鍋底接觸時發出了令人牙磣的沙澀聲響。人們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動著麻木的雙腳,腳下的雪很快就被踩臟踩實。粥的香味終於熬了出來。在清冷清凈的空氣里,這種純粹的糧食的香氣顯得無比的醇厚,令飢腸轆轆的人們興奮異常。他看到等待著施粥的人們的眼睛裡都放出了神彩。幾個聳肩縮脖、狀若猢猻的小叫花子不時地躥到前面,往熱浪翻滾的鍋里一探頭,貪婪地呼吸幾口,然後又匆忙地跑回隊伍佔住自己的位置。人們的腳跺得更加頻繁,在跺腳的同時,每個人的身體都在大幅度地搖晃著。

趙甲穿著一雙狗皮襪子,襪子外邊是一雙擀氈靴子,沒感到腳冷。他不跺腳,自然也不晃動身體。他肚子里並不缺食,來此排隊領粥不是為了裹腹,而是遵循著老輩兒劊子手領下來的規矩。按照他的師傅的解釋,歷代劊子手在臘月初八日來廟裡領一碗粥喝,是為了向佛祖表示,幹這一行,與叫花子的乞討一樣,也是為了撈一口食兒,並不是他們天性喜歡殺人。所以這乞粥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對自己的賤民身份的認同。所以儘管獄押司的劊子手可以天天燒餅夾肉,但這碗粥還是年年來喝。

趙甲自認為是這長長的隊伍中最穩重的一個,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隊伍里,隔著幾個搖頭晃腦、嘴巴里嘖嘖有聲的叫花子,立著一個穩如泰山的人。這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頭戴一頂氈帽,腋下夾一個藍布包袱。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門的下級京官的形象。那個藍布包袱里,包著他們的官服,進了衙門才換上。但京官無論怎樣清貧,每年還是可以從外省來京辦事的官員那裡得到一些好處,起碼可以得到那份幾乎成了鐵杆莊稼的"冰炭費"吧?即便他格外的廉潔,連這"冰炭費"也拒收,正常的俸祿還是可以讓他吃上大餅油條,怎麼著也不至於到了站在叫花子和貧民的隊伍里等待廟裡施粥的地步吧?他很想上前去看看這個人的臉,但他知道京城乃藏龍卧虎之地,雞毛店裡,難保沒有高人奇士;餛飩挑前,也許蹲著英雄豪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本朝同治皇帝閑著三宮六院不用,跑到韓家潭嫖野雞;放著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不吃,跑到天橋去喝豆漿。前面這位大人,又怎能知道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前來排隊喝粥?想到此他就老老實實地站著,打消了上前去看那個人的面孔的想法。粥的香氣越來越濃,排隊的人不自覺地往前擁擠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趙甲離那個穩重的人也就更近了。只要他一歪頭,趙甲就能看到他的大半個臉。但那人身體正直,目不斜視。趙甲只能看到他那條不馴順地垂在腦後的辮子,和他的被發垢污染得發亮的衣領。那人生著兩扇肥厚的耳朵,耳輪和耳垂上生了凍瘡,有的凍瘡已經潰爛,流出了黃色的水。終於,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施粥開始,隊伍緩慢地往前移動。這時,從排隊人的兩側,不時馳過掛著暖簾的馬拉或是騾拉的轎車子,還有挎著籃子去親友家送粥的京城百姓。離大鍋越近,香氣越濃。趙甲聽到了一片咕嚕咕嚕的腸鳴。已經領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邊,有的站在牆角,雙手捧著碗,啼溜啼溜地喝。那些捧著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樣黑。兩個僧人,站在鍋邊,操著長柄大鐵勺,很不耐煩地把勺里的粥倒進伸過去的碗里。粥從碗邊上和勺子底上,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幾條癩皮狗,忍著被人踢來踢去的痛苦,搶舔著地上的米粒。終於輪到那個人了。趙甲看到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碗,遞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臉上顯出了奇怪的神情。因為在這支等待施粥的隊伍里,人們的碗一個賽著一個大,有的碗其實就是盆,但這個人的青花碗用一隻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滿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好幾倍一一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剛一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夾緊腋下的衣包,雙手捧著粥碗,對著借人客氣地點點頭,然後便低著頭走到路邊,一撩袍襟蹲下去,無聲無息地喝起來。就在這人捧著粥碗一轉身的時候,趙甲認出了這個高鼻闊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個主事。趙甲認識這張很氣派的臉,但是不知道這人的名字。他的心裡不由地替這位主事大人嘆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職,必然也是堂堂進士出身,但竟然窮到捧著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實在也算天下奇聞。趙甲在衙門裡混了幾十年,知道京官們撈錢的方法和陞官的門道。眼前這個蹲在路邊雪地里捧著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個特別的笨蛋,就是一個難得的聖賢。

趙甲和徒弟領到粥後,也蹲到了路邊,慢慢地喝起來。他的嘴喝著粥,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那個人。那人將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嚴嚴實實,顯然是用粥碗的熱量溫暖著雙手。周圍的貧民和叫花子們把粥喝得一片響聲,惟有那人喝粥時悄無聲息。他喝完粥後,用寬大的袍袖遮著碗和臉,不知道在幹什麼。趙甲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來時,趙甲看到,那隻青瓷小碗已經被舔能得乾乾淨淨。那人把碗揣在懷裡,匆匆地往東南方向走去。

趙甲和徒弟尾隨著那人,尾隨著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門的方向走。那人雙腿很長,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腦袋就要往前探一下,彷彿一匹莽撞的馬。趙甲和徒弟在後邊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後來回億起這次跟蹤,趙甲也說不明白自己的動機。當那人走到砂鍋居飯莊,正要拐進一條狹窄的衚衕抄近路時,腳下一滑,身體向後,跌了一個四仰八叉,那個藍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遠。趙甲心中一驚,想上前去幫扶,又怕惹來麻煩,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觀望著。那人平躺了一會,看樣子很是艱難地爬起來,爬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就歪倒了。趙甲知道他受了傷。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給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攙起來。他關切地看著那人沁滿汗珠的臉,問:

"大人,傷著了吧?"

那人不說話,扶著趙甲的肩頭往前走了幾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臉。

"大人,看樣子您傷得不輕。"

"你是誰?"那人滿面狐疑地問。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為何不認識你?"

"大人不認識小的,但小的認識大人,"趙甲說,"大人要小的幹什麼,只管吩咐。"

那人又試探著走了幾步,身體一軟,坐在雪地上,說,"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幫我截輛車,把我送回家吧。"

趙甲護著一輛運煤的驢車,把受傷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門外一座破舊的小廟裡。廟院里,一個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風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練武。怪冷的天氣,他竟然只穿著一件汗榻兒,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趙甲攙著大人進了院,青年跑上前來,叫了一聲父親,眼睛裡就盈滿了淚水。廟裡沒有生火,冷風刮著窗紙颼颼響,裂開的牆縫裡,塞著破爛的棉絮。炕頭上瑟縮著一個正在紡線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黃,頭髮上落滿了白色的花絨,看起來似一個老祖母。趙甲與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後就要告辭。

"我姓劉,名光第,是光緒癸未科進士,在刑部大堂當主事已經多年,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兒子,家境貧寒,讓姥姥見笑了!"大人和善地說。

"大人已經認出了小的……"趙甲紅著臉說。

"其實,你乾的活兒,跟我乾的活兒,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為國家辦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劉光第感嘆道,"刑部少幾個主事,刑部還是刑部;可少了你趙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為國家縱有千條律法,最終還是要落實在你那一刀上。"

趙甲跪在地上,眼淚汪汪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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