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傑作

趙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練兵操場的中央。他的旁邊,站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豎著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綁著那個因刺殺袁世凱未遂而被判決凌遲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後,簇擁著數十匹駿馬,馬上坐著的,都是新建軍的高級軍官。執刑柱的後邊,五千名士兵,排成了嚴整的方陣,遠看似一片樹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風,颳起一陣陣白色的鹼土,從士兵們臉上掠過。在眾多的目光注視下,久經刑場的趙甲也感到幾分緊張,甚至還有幾分羞澀。他剋制著影響工作的不良情緒,不去看那些馬上的軍官和地上的士兵,而專註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師余姥姥的話:一個優秀的劊子手,站在執行台前,眼睛裡就不應該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裡,只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和一根根的骨頭。經過了四十多年的磨練,趙甲已經達到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發慌。他執刑數十年,親手做過的活兒有近千件,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勻稱健美的男性身體。罪犯隆鼻闊口,劍眉星目,裸露的身體上,胸肌發達,腹部平坦,皮膚泛著古銅色的光澤。尤其是這個傢伙的臉上,自始至終掛著嘲諷的微笑。趙甲端詳他時,他也在端詳趙甲。弄得趙甲心中慚愧,彷彿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面對自己的家長。

操場的邊上,蹲伏著三門黑色的鋼炮;鋼炮的周圍忙碌著十幾個士兵。三聲緊密相連的炮響,嚇了趙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響著,一時聽不到別的動靜。炮口裡飄出的硝煙氣味強勁,很快地就衝進了他的鼻子。犯人對著大炮的方向微微點頭,似乎是對炮兵們的技術表示讚許。趙甲驚魂未定,又看到炮口裡噴出了幾道火光,隨即又是一片炮響。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殼,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後的草地上。彈殼溫度很高,燙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煙。然後又是三聲炮響,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後,顯然是完成了任務。在隆隆炮聲的迴音里,一個高亢的嗓門在喊叫:

"致——最高敬禮!"

三千名士兵,同時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槍舉過頭頂,執刑往後,突兀地長出了一片槍的森林,泛著青藍的鋼鐵光澤。這威武的氣勢,讓趙甲膛目結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見識過皇家御林軍的操典,但他們的操典與眼前的操典根本無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種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執刑時的自信和自如。

操場上的士兵和馬上的軍官都保持著僵硬的致敬姿態,迎候著他們的首長。在嘹亮的喇叭聲和鏗鏘的鼓鑔聲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轎,穿過操場邊的白楊夾道,宛若一艘隨波逐流的樓船,來到執刑柱前,平穩地落下。搬著下轎凳子的小兵飛跑上前,將凳子擺好,並隨手掀開了轎簾。一位體態魁梧、耳大面方、嘴唇上留著八字鬍的紅頂子大員鑽了出來。趙甲認出了,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與自已有過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慣例、把他從京城調來天津執刑的新建陸軍督辦袁世凱袁大人。

袁大人內著戎裝,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對著操場上的隊伍揮揮手,然後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馬隊前的值日官高聲喊叫:

"敬禮畢——!"

士兵們把高舉著的步槍一齊落下,聲音整齊,震耳驚心。一位面色青紫、牙齒焦黃的年輕軍官,手裡捏著一張紙,身體彎成弓形,嘴巴湊近袁大人的臉,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袁大人皺著眉頭,將臉向一邊歪去,彷彿要躲避那軍官嘴裡的臭氣,但那張生著黃牙齒的嘴卻得寸進尺地往前緊逼。趙甲自然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黑瘦的黃牙青年,就是後來名滿天下的辯帥張勳。趙甲心中為袁世凱難過,他斷定張勳嘴裡的氣味非常難聞。終於,張勳說完了話,袁世凱點了點頭,恢複了正常的坐姿。張勳站在一張高凳上,高聲地宣讀那紙上的內容:

"查得錢犯雄飛,字鵬舉,湖南益陽人氏,現年二十八歲。錢犯於光緒二十一年留學日本上官學校,在日期間,私割髮辮,結交奸黨,圖謀不軌。歸國後,與康梁亂黨勾結密切,狼狽為奸。後受康逆指示,偽裝忠誠,混人我武衛右軍,陰謀為逆內應。戊戌亂黨,在京伏法,錢犯兔死狐悲,喪心病狂,竟於本年十月十一日,陰謀刺殺首長,幸天佑我軍,令袁大人無恙。錢賊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惡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殺朝廷命官者,當處五百刀凌遲之刑。此判已報刑部照準並特派劊子手前來天津執刑……"

趙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劊子手出京執刑,別說在大清國,即使在歷朝歷代也沒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責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

張勳宣讀完判詞,袁世凱褪下狐裘,站起來,掃視了三千新軍,便開始演講。他的底氣充沛,聲若洪鐘:

"弟兄們,本官帶兵多年,一向愛兵如子,你們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這些,你們都是知道的。可我萬萬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錢雄飛竟然想行刺本督。本督既深感震驚,但更加感到失望——"

"弟兄們,袁世凱奸詐狡猾,賣友求榮,死有餘辜。弟兄們,千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啊!"錢雄飛在執刑柱上大聲喊叫著。

張勳看看袁世凱漲紅的臉,飛快地跳到執刑柱前,對準錢雄飛的嘴巴搗了一拳,罵道:

"你這個屌孩子,死到臨頭了還是嘴硬!"

錢雄飛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到張勳臉上。

袁世凱擺擺手,制止了抬手又想打錢雄飛的張勳,道:

"錢雄飛,你槍法如神,學識過人,本督贈爾金槍,委爾重任,將爾視為心腹,爾非但不知恩圖報,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雖然險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華,實在是不忍誅之。但國法無情,軍法如山,本督也無法救你了。"

"要殺便殺,羅嗦什麼!"

"事已至此,本督也只好學那諸葛武侯,揮淚斬馬謖了!"

"袁大人,不要演戲了!"

袁世凱搖搖頭,嘆息道:

"爾冥頑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

"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難備,袁大人,下手吧!"

"本督對你仁至義盡,你身後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本督一定替你辦妥!"

"袁大人,我與高密知縣錢丁,雖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斷絕兄弟關係,望大人不要株連於他。"

"你儘管放心!"

"謝大人!"錢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換了我的子彈,使我功敗垂成,可惜啊可惜!"

"沒人偷換你的子彈,"袁世凱笑著說,"這是天意。"

"天不滅袁袁不死,"錢雄飛嘆息道,"袁大人,你贏了!"

袁世凱清清喉嚨,提高了嗓門,喊道:

"弟兄們,今日凌遲錢雄飛,本督心中是萬分地悲痛!因為他本來是一個前程遠大的軍官,本督對他,曾經寄予了厚望,但他結交亂黨,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殺他,也不是朝廷殺他,是他自己殺了自己。本督本想賜他全屍,但事關國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為了讓他死得完美,特意從刑部大堂請來了最好的劊子手。錢雄飛,這是本督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給我輩新式軍人樹立一個榜樣。爾等子弟聽著,今日之所以讓你們來觀刑,說句難聽的話,就是要殺雞給猴看。本督希望你們從錢雄飛身上吸取教訓,忠誠老實,小心謹慎,效忠朝廷,服從長官。只要你們能按照本督教導你們的去做,我保證你們都有一個良好的前程。"

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齊聲吶喊:

"願為朝廷盡忠,願為大人效命!"

袁世凱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沖著中軍官張勳微微地一點頭。張勳心領神會,大喊:

"開刀!"

趙甲往前跨一步,與錢雄飛站成對面,徒弟把精鋼鍛造的凌遲專用小刀遞到他的手裡,他低沉地嗚嚕一聲:

"兄弟,得罪了!"

錢雄飛竭力做出視死如歸的瀟洒模樣,但灰白的嘴唇顫抖不止。錢的掩飾不住的恐懼,恢複了趙甲的職業榮耀。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了。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錢雄飛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

趙甲按照他們行當里不成文的規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舉起來,向背後的袁大人和眾軍官展示。然後又展示給操場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顫抖不止,他聽到身後的軍官們發出緊張地喘息,聽到離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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