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神壇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絡刺目的光線,從柳樹的枝杈間射下來。在樹梢上親眼目睹的悲慘景象剛在腦海里一閃現,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擊的牛睾丸一樣,痛苦地收縮了起來。從這一時刻開始,他的耳朵里,就響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鑼鼓聲,宛如一場即將開幕的貓腔大戲的前奏,然後便是嗩吶和喇叭的悲涼長鳴,引導出一把貓琴的連綿不斷循環往複的演奏。這些伴隨了他半生的聲音,鈍化了他心中的銳痛,猶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萬丈的溝壑,使他的痛苦變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群的喜鵲,隨著他心中的音樂轟鳴,做著戲劇性的飛翔,猶如一片團團旋轉的瓦藍色的輕雲;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鳥篤篤的啄木聲,正是這急促的音樂的節拍。柳絲在清風中飄拂著,恰似他當年的瀟洒鬍鬚。——俺俺俺例提著冬木棍~~懷揣著雪刀刀~~行一步哭號啕~~走兩步怒火燒~~俺俺俺急走著羊腸小道恨路遙——悲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轟鳴,他手扶著樹榦,艱難地站立,搖晃著腦袋,雙腳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孫丙俺舉目北望家園,半空里火熊熊滾滾黑煙。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魚腹,我的兒啊一慘慘慘哪!一雙小兒女也命喪黃泉~~可恨這洋鬼子白毛綠眼,心如蛇蠍、喪盡天良。枉殺無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單,俺俺俺~~慘慘慘啊~~他拄著那根給他帶來了災難的棗木棍子,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柳樹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龍困在淺灘……他掄起棗木棍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樹皮膚開裂,打得眾樹木哭哭啼啼——德國鬼子啊!你你你殺妻滅子好兇殘~~這血海深仇一定要報——咣咣咣咣咣——里格嚨格里格嚨——此仇不報非兒男——他揮舞著大棍,跌跌撞撞地撲向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雖然已經開凍,但依然是寒冷徹骨。但是他渾然不覺,復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燒。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艱難,水如成群的洋兵,攔阻著他,扯拽著他。他橫衝直闖,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聲潑刺,水花四濺——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濺到他的臉上,一片迷濛,一片灰白,一片血紅——闖入那龍潭虎穴,殺它個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無常——他手腳並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撫著河堤上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俺的嬌兒哪,見嬌兒命赴黃泉,俺的肝腸寸斷~~俺頭暈眼花,俺天旋地轉,俺俺俺怒髮衝冠——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和泥土。燃燒未盡的房屋,釋放著灼人的熱浪。滾燙的灰屑,瀰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嚨里腥甜苦咸,低頭就噴出了一口鮮血。

這一次屠殺,害了馬桑鎮二十七條性命。人們把親人的屍體抬到大堤上,並排起來,等待著知縣大人前來觀看。在張二爺的操持下,幾個小夥子,跳到河裡,把被河水衝出去五里遠的小桃紅的屍體和寶兒雲兒的屍體撈回來,與鄉親們的屍體放在一起。她身上遮蓋著一件破舊的夾祆,兩條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著。孫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時,頭戴著雉尾,腰掛著寶劍,腳蹬著繡鞋,鞋尖上挑著拳大的紅絨花,長袖翩翩,載歌載舞,面如桃花,腰似楊柳,開口嬌鶯啼,顧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紅,更那堪風刀霜劍,俺俺俺血淚漣漣……眼見著紅日西沉,早又有銀鉤高懸~~牧羊童悲歌,老烏鴉唱晚~~銅鑼聲哐哐,轎桿兒顫顫,那邊廂來了高密知縣……

孫丙看到,錢大老爺弓著腰從轎子里鑽出來。他那一貫地如門板一樣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僂起來了。他那一貫地喜笑盈盈的臉可怕地抽搐起來了。他那一貫地如馬尾般瀟洒的鬍鬚,如瘦驢的尾巴一樣凌亂不堪了。他那一貫的清澈明凈、銳利無比的眼睛,變得晦暗而遲鈍。他的雙手無所措地一會兒攥成拳頭,一會兒又緊張地拍打著額頭。幾個帶刀的侍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不知是保護他還是監視他。他逐個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屍首。在他查看屍首的時候,鄉民們靜靜地注視著他。他用眼角掃視著肅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濕透了他的頭髮。終於,他停止了慌慌張張的腳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說:

"父老鄉親們,你們要剋制……"

"大老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鄉民們猛烈地號哭起來,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鄉親們,快快起來。發生了這樣的慘案,本官心如刀絞,但人死不能復生,請諸位準備棺木。盛斂死者,讓他們人士為安……"

"難道我們的人就這樣白死了嗎?難道就讓洋鬼子這樣橫行霸道嗎?"

"鄉親們,你們的悲痛其實也就是我的悲痛,"知縣眼淚汪汪地說,"你們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們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萬望父老鄉親們少安毋躁,不可意氣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見巡撫大人,一定要替你們討一個公道。"

"我們抬著屍體進省城!"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他焦急地說,"請你們相信我,本官一定為你們據理力爭,豁出去不要這頭上的頂戴花翎!"

在百姓們的慟哭聲中,孫丙看到,錢大老爺避避影影地走上前來,吞吞吐吐地說:

"孫丙,勞駕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孫丙心中迴旋往複的音樂,突然又掀起了一個高潮,如地裂,似山崩,扶搖直上羊角風。他雙眉倒豎,虎眼圓睜,高高地舉起棗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惺惺,說什麼為民去請命,分明是藉機抓人去道功。你當官不為民做主,心甘情願做幫凶。俺俺俺妻死於亡萬念灰,報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兩榜進士知一縣,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對準了錢大老爺的腦袋,猛地劈了下去——罷罷罷,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打死你個幫虎吃人的賊縣令——錢大老爺機靈地往旁邊一閃,孫丙的棍子帶著一陣風劈了一個空。衙役們看到老爺有險,舉著腰刀,上前欲擒孫丙。孫丙發了一聲喊,正是一夫拚命,千軍難抵。孫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發了瘋的猛獸,灼熱的火花從他的眼睛裡進發出來。眾百姓齊聲發威,怒潮洶湧。孫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風,一個胖衙役躲避不迭,攔腰中了一棍,翻了幾個跟頭後滾下河堤。錢大老爺仰天長嘆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鑒。鄉親們,事關洋務,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孫丙啊,本官今日放過你,但我估計你躲過了初一,你躲不過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錢大老爺在衙役們的護衛下,鑽進了轎子。轎子啟動,轎夫們腳下生風,一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沒了,

這一夜的馬桑鎮徹夜不眠,女人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棺材鋪里的斧鑿聲一直響到了天亮。第二天,鄰民們互相幫忙,裝殮了死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釘上了鐵釘。

埋葬了死人後,活人都變得有些懵懂,彷彿從一場噩夢中剛剛醒來。眾人齊集在大堤之上,眺望著原野上的鐵路窩棚。高大的鐵路路基已經鋪到了柳亭,那是高密東北鄉最東邊的一個小村,距馬桑鎮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墳墓就要被鎮壓,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風水就要被破壞,割辮子索靈魂墊鐵路的傳說活靈活現,每個人的頭顱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們的苦日子就要來臨。孫丙的頭髮一夜之間全部變白,殘存的幾根鬍鬚也變成了枯草,紛紛地折斷脫落。他拖著一條棍子在鎮子里跳來跳去,好像一個得了失心瘋的老武生。人們同情地看著他,以為他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但沒有想到他說出的一席話竟然格外的精明:

"各位鄉親,俺孫丙打死了德國技師,招來了災禍,殃及了諸位高鄰,俺俺俺慚愧,俺俺俺惶恐!你們把俺綁了去,獻給錢丁,讓他跟德國人講情,只要他們答應把鐵路改線,孫丙雖死無怨。"

眾人扶起孫丙,七嘴八舌地開導他:

孫丙啊孫丙,你是條好漢子渾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個英雄。雖說咱馬桑鎮大鍋因你而起,但這種事情遲早要發生。晚發生不如早發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鐵路修成,咱們的日子就不得安生。聽說那火龍車跑起來山搖地動,咱這些土坯房非塌即崩。聽人說曹州府鬧起了義和神拳,專跟那些洋鬼子斗強爭雄。叫孫丙你拾掇拾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來神拳救兵。興中華天洋鬼拯救蒼生。

眾人湊了一點盤纏,連夜送孫丙上路。孫丙眼裡夾著淚唱道:

"鄉親們吶,美莫美過家鄉水,親莫親過故鄉情。俺孫西沒齒不忘大恩德。搬不來救兵俺就不回程。"

眾人唱道:

此一去山高水運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頭腦清楚要機靈。鄉親們都在翹首將你等,盼望著你帶著天兵天將早回程。

二十天後的一個下午,孫丙穿著白袍,披著銀甲,背插著六面銀色令旗,頭戴著銀盔、盔上簇著一朵拳大的紅纓,臉抹成硃砂紅,眉描成倒劍鋒,足蹬厚底靴,手提棗木棍,一步三搖,回到了馬桑鎮。他的身後,緊跟著兩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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