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悲歌

公元1900年3月2日,是大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這一天是傳說中蟄龍抬頭的日子。過了二月二,春陽發動,地氣開始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日可待。這一天,是高密東北鄉馬桑鎮的集日,貓了一冬的農民,有事的和無事的,都擁到集上。無錢的就逛大街,看熱鬧,蹭白戲;有錢的就吃爐包、坐茶館、喝燒酒。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雖然還有小北風颼颼地刮著,但畢竟已是初春天氣,薄寒厚暖,愛俏的女人,已經換下了臃腫的棉衣,穿上了利落的夾衫,顯出了身體的輪廓。

一大早,孫記茶館的老闆孫丙,就肩著擔子,挑著木桶,爬上高高的河堤,下到馬桑河畔,踏上木碼頭,挑來清澈的河水,準備一天的生意。他看到頭天還殘存在河邊的碎冰已經在一夜之間化盡,碧綠的河水上波紋縱橫,涼森森的水汽從河面上升。

去年的年頭不太景氣,春天旱,秋天澇,但無雹無蝗,還算六七成的年景。知縣錢大老爺體恤民情,往上報了水災,減免了高密東北鄉人民五成賦稅,使百姓們的日子,較之豐收的往年,反例顯出了幾分寬裕。鄉民們感念錢大老爺的思典,集資做了一把萬民傘,公推孫丙去敬獻。孫丙力辭,但鄉民們耍起了無賴,乾脆就把萬民傘扔在茶館的店堂里。

孫丙無奈,只好扛著萬民傘,進縣衙去見錢大老爺。這是他被薅了鬍鬚之後第一次進縣。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他說不清心中是羞是怒還是悲,只感到下巴隱痛,兩耳發燒,雙手出汗。碰到熟人打招呼,未曾開言他的臉就紅了。他幾乎從熟人們的每一句話里都聽出了暗含著的譏諷和嘲弄。欲待發作,又找不到個由頭。

進入縣衙之後,衙役把他引導到迎客廳。他扔下萬民傘,轉身就要走。就聽到了從門外傳來了錢丁朗朗的笑聲。那天錢丁身穿著長袍馬褂,頭戴著一頂紅纓小帽,手持著白紙摺扇,的確是儀態大方,舉止瀟洒。錢大老爺快步上前,執著他的手,親切地說:

"孫丙啊,咱們兩個可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孫丙看著錢丁下巴上那部瀟洒的鬍鬚,想想自己的曾經同樣地瀟洒的鬍鬚和現在變得瘌痢頭一樣的醜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本來想說一句有骨有刺的話,但從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小民受東北鄉人民委託,前來給大老爺獻傘……說著,就將那把大紅的、寫滿了鄉民名字的羅傘展開,舉到錢丁的面前。錢丁激動地說:

"啊呀,本縣無才無德,怎敢受此隆譽?不敢當啊,委實不敢當……"

錢丁的謙遜讓孫丙心中感到了些許輕鬆,他直挺挺地站著說:大老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小民就告辭了。

"你代表東北鄉民眾前來獻傘,讓本縣備感榮幸,哪能這樣就走?"錢丁大聲道,"春生——"

春生應聲進來,躬身道:

"老爺有什麼吩咐?"

"吩咐膳館擺宴,隆重款待,"錢丁道,"你順便去讓老夫子寫幾張請帖,把縣城裡的十大鄉紳請來作陪。"

那頓午宴十分豐盛。知縣親自把盞,頻頻勸酒;十大鄉紳輪流敬勸,把孫丙灌得頭昏腦脹,腳底無根,心中的芥蒂和莫名的尷尬全都煙消雲散。當衙役架著他的胳膊將他送出縣衙時,他竟然放開喉嚨唱了一句貓腔:

孤王穩坐在桃花言,想起了趙家美蓉好面容……

過去的一年裡,高密東北鄉人民心清比較愉快,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德國人要修一條從青島至濟南的鐵路,橫貫高密東北鄉。其實德國人要修鐵路的事,前幾年就開始風傳,但人們並不把它當真。直到去年那鐵路路基真的從青島爬過來了時,才感到問題嚴重。現在,站在馬桑河高高的河堤上,就能望到從東南方向爬過來的鐵路路基,猶如一條土龍,卧在平坦的原野上。在馬桑鎮的背後,德國人搭起的築路工棚和材料倉庫,突兀在離鐵路路基不遠的地方,遠看好似兩條齊頭並進的大船。

孫丙挑滿了水缸,擱下水桶和扁擔,吩咐新雇的小夥計石頭生火燒水。他到了前面,抹光了桌椅板凳,洗凈了茶壺茶碗,敞開了臨街的大門,坐在櫃檯後邊,吸著煙等待客人。

自從下巴上的鬍鬚被人薅去之後,孫丙的生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那天上午,在女兒家。他躺在炕上,仰望著已經懸掛在房樑上的繩子套兒,等待著女兒行刺不成或者行刺成功的消息,隨時準備懸樑自盡。因為他知道,女兒此去,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對他來說,都難免受牽連再入牢獄。他在縣獄裡待過,知道裡邊的厲害,所以寧願自殺,也不願進去受罪。

孫丙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個白天,有時睡,有時醒,有時半睡半醒。在半睡半醒時,他的腦海里就出現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個彷彿從天而降的歹徒的形象……歹徒身材高大,腿腳矯健,行動迅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貓。當時他行走在從十香樓通往曹家客棧的狹窄街巷裡,被月光照耀得通亮如水的青石街道上,搖曳著他長長的身影。十香樓里的酒色使他腿軟頭昏,以至於當那黑衣人突然地出現在面前時,他還以為是個幻影。那人冷冷的笑聲使他清醒過來。他本能地將腰裡殘存的幾枚制錢扔在面前。在制錢落在石街上發出了清脆聲音後,他嘴裡夾纏不清地說:朋友,俺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唱貓腔的窮戲子,身上的銀子還了風流債,改日請到東北鄉去,兄弟為您唱一本連台大戲……黑衣人根本就沒低頭看那幾枚制錢,而是一步步地緊逼上來。孫丙感到有一股冷氣從黑衣人的身上散發出來,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碰到的決不是一個為了圖財而劫道的毛賊,而是一個前來尋仇的敵人。他的腦子走馬燈般地旋轉著,回憶著那些可能的敵人;與此同時,他的身體慢慢地後退,一直退到了一個月光照不到的陰暗牆角;而這時,黑衣人在明處,全身上下銀光閃閃,透過蒙面的黑紗,似乎能看清他稜角分明的臉龐。黑衣人從下巴上垂掛下來蓬鬆在胸前的那個黑布囊突然地跳進了孫丙的眼帘,他感到被這突發事件搞得昏昏沉沉的頭腦里開了一條縫隙,一道靈光閃過,知縣的形象彷彿從黑衣內蟬蛻而出。恐懼感頓時消逝,心中升騰起仇恨和鄙視。原來是大老爺,他鄙夷地說。黑衣人繼續發出冷冷的笑聲,並且用手將那蓬鬆的布囊托起來抖了抖,似乎是用這個動作來證明孫丙的判斷正確無誤。說吧,大老爺,孫丙道,到底要俺怎麼樣?說完了這話,他攥緊了拳頭,準備與化裝夜行的縣太爺一搏。但沒等他出手,下巴上就感到一陣撕皮裂肉般的劇痛,而一絡鬍鬚已經在黑衣人的手中了。孫丙塵叫著朝黑衣人撲去。他唱了半輩子戲,在戲台上能翻空心跟頭,能跌殭屍,這一套雖然不是真正的武功,但對付一個秀才還是綽綽有餘。孫丙怒火填膺,抖擻起精神,撲進月光里,與黑衣人拚命,但他的手還沒觸及到黑衣人的身體,自己就仰面朝天跌倒在街道上。堅硬的石頭碰撞著他的後腦勺子發出了沉悶的聲響,一陣劇痛使他暫時地喪失了知覺。等他清醒過來時,黑衣人沉重的大腳已經踩在了他的胸脯上。他艱難地喘息著,說:大老爺……您不是已經赦免俺了嗎?怎麼又……黑衣人冷笑一聲,依然不說話,他的手揪住孫丙一撮鬍鬚,猛地一扯,那撮鬍鬚就在他的手中了。孫丙痛苦地喊叫起來。黑衣人扔掉鬍鬚,從身邊撿起一塊石頭蛋子,準確地填進孫丙的嘴巴里。然後,他就用準確而有力的動作,片刻之間就把孫丙的鬍鬚薅乾淨。等孫丙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黑衣人已經無影無蹤,如果不是下巴和後腦勺子上的尖銳痛楚,他還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夢境里。他用手摳出了把口腔塞得滿噹噹的石頭蛋子,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他看到,在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街上,自己的鬍鬚,宛如一撮撮凌亂的水草,委屈地扭動著……

傍晚時,女婿樂呵呵地進來一次,扔給他一個大燒餅,然後又樂呵呵地出去了。一直等到掌燈時分,女兒才從外邊回來。在通明的紅燭照耀下,她歡天喜地,根本不似殺人歸來,也不似殺人未遂歸來,而彷彿是去參加了一個盛大的結婚宴會。沒及他張口詢問,女兒就拉下了臉,說:

"爹,你胡說八道!錢大老爺是個書生,手軟得如同棉胎,怎麼會是蒙面大盜?我看你是讓那些臭婊子們用馬尿灌糊塗了,眼睛不管事了,腦子也不好使了,才說出那些混話。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錢大老爺想薅你的鬍子,還用得著他堂堂知縣親自動手?再說了,他要真想薅你的鬍子,斗須的時候,讓你自己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說了,就沖著你罵那句髒話,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關死在班房裡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還跟你斗什麼鬍鬚?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數五十的人了,還是這樣的老不正經。整日價眠花宿柳,偷雞摸狗,我看薅了你的鬍子的,是天老爺派下來的神差。這是上天給你的一個警告,如果你還不知悔改,下次就會把你的頭拔了去!"

女兒連珠炮般的話語,激得孫丙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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