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斗須

新任高密知縣錢丁,下巴上垂掛著一部瀑布似的美麗鬍鬚。他到任後第一次升堂點視,就用這部美髯,給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一個下馬威。

他的前任,是一個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憐地生著幾十根老鼠鬍鬚的捐班。此人不學無術,只知撈錢,坐在大堂上,恰似一個抓耳撓腮的猢猻。前任用自己的猥瑣相貌和寡廉鮮恥的品德,為繼任的錢丁,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心理基礎。堂下的胥吏們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縣老爺的堂堂儀錶,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錢丁坐在大堂上,也親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緒癸未科進士,與後來名滿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同榜。劉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後,在京城蹲了兩年冷衙門,然後通關節放了外任。他已經坐了兩任知縣,一在廣東電白,一在四川富順,而四川富順正是劉光第的故鄉。電白、富順都是邊遠閉塞之地,窮山惡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這第三任來到交通便利、物產豐富的高密,雖然還是平調,但他自認為是升遷。他志氣昂揚,精神健旺,紅臉膛上煥發著光彩,雙眉如卧蠶,目光如點漆,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如馬尾,直垂到案桌邊緣。一部好鬍鬚,天然地便帶著五分官相。他的同僚們曾戲言:錢兄,如果能讓老佛爺看您一眼,最次不濟也得放您一個道台。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讓皇上和皇太后見到自己堂堂儀錶的機會。面對著鏡子梳理鬍鬚時他不由地深深嘆息:可惜了這張冠冕堂皇的臉,辜負了這部飄飄欲仙的好鬍鬚。

從四川至山東漫長的赴任途中,他曾經在陝西境內黃河邊上的一座小廟裡抽了一次簽,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籤詩云:鮒魚若得西江水,霹雷一聲上青天。這次抽籤,橫掃了他悒鬱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對自己的前程充滿了信心和憧憬。到縣之後,儘管風塵僕僕,鞍馬勞頓,還有點傷風感冒,但還是下馬就開始了工作。與前任交接完畢,馬上就升堂接見部屬,發表就職演說。由於心情愉快,優美的詞語便如泉水一樣涌到了嘴邊,滔滔而不斷絕;而他的前任是一個連三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寬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輕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聲音魅力。他從堂下那些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說完畢,他用食指和拇指頗為瀟洒地捋捋鬍鬚,便宣布退堂。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掃視堂下,讓每一個人都感到老爺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他的目光讓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測,如敲警鐘又似嘉勉。然後,他抽身離座,轉身便走,既乾淨,又利索,宛如一陣清新的風。

不久,在宴請鄉賢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麗鬍鬚,又一次成為了眾人注目的焦點。他的傷風鼻塞早已痊癒,高密縣特產的老黃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對他的脾胃——黃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養顏——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煥發,鬍鬚愈加飄逸。他用鏗鏘有力的聲音致了祝酒辭,向在座的昏位鄉賢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內為百姓造福的決心。他的致辭,不時地被鄉賢們的掌聲和歡呼打斷。致辭結束,熱烈的掌聲持續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舉著酒杯,向滿座的瓜皮小帽、山羊鬍須敬酒。那些人都抖顫顫地站起來,抖顫顫地端起酒杯,抖顫顫地一飲而盡。他特意向鄉賢們介紹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綠的大白菜,生動活潑,看上去沒經一點煙火。鄉賢們看到這道菜,沒有一個人敢下著,生怕鬧出笑話丟了面子。他對鄉賢們說,這道菜其實已經熟了,菜心裡包著十幾種名貴的佳肴。他用筷子輕輕地點撥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無缺的白菜便嘭然分開,顯示出了五顏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氣頓時溢滿全室。鄉賢們大多是些土鱉,平日里吃慣的是大魚大肉,對這種清新如畫的吃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在縣台的鼓勵下,鄉賢們試探著伸出筷子,夾了一點白菜葉子,放在嘴裡品嘗,然後便一個個搖頭晃腦地大加讚賞。前來陪酒的錢穀師爺熊老夫子,不失時機地向鄉賢們介紹了知縣夫人——高密縣百姓的主母——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外孫女,是她親自下廚,為大家烹制了這道家傳名菜:翡翠白菜。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禮部侍郎時,與家廚反覆研究、多次實驗而成的傑作。這道菜里凝聚著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群。錢穀師爺的介紹贏得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幾位上了點年紀的鄉賢眼睛裡溢出淚水,流到千皺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掛在柔弱的鬍鬚上。

三杯酒過後,鄉賢們輪番向錢丁敬酒。一邊敬酒,一邊歌頌。那些頌詞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沒忘了拿著大老爺的鬍鬚說事。有的說:大老爺真乃關雲長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說:大老爺分明是諸葛武侯轉世,托塔天王下凡。錢丁雖然是個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這群馬屁精輪番吹捧。他有敬必飲,每飲必盡。不自覺中已把端著的官架子丟到腦後。他議論風發,談笑風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顯示了風流本色,真正地與人民群眾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眾鄉賢也醉得橫躺豎卧。這次宴會,轟動了整個的高密縣,成了一個流傳久遠的熱門話題。那棵翠綠的大白菜,更是給傳得神乎其神。說是那棵大白菜上修著一個暗道機關,別人怎麼著都分不開,錢大老爺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蓮花盛開,變成了數十個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珍珠。

很快,人們都知道了新來的知縣老爺是曾文正公的外孫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著一部可與關雲長媲美的鬍鬚。知縣不僅是儀錶堂堂,而且是兩榜進土,天子門生。才華橫溢,出口成章。豪飲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風度,猶如玉樹臨風,春山沐雨。知縣夫人是真正的名門閨秀,不但天姿國色,而且賢惠無比。他們的到來,必將給高密縣的人民帶來齊天的洪福。

高密東北鄉有一個鬍鬚很好的人,姓孫,名丙,是一個貓腔班子的班主。

貓腔是在高密東北鄉發育成長起來的一個劇種,唱腔優美,表演奇特,充滿了神秘色彩,是高密東北鄉人的精神寫照。孫丙是貓腔戲的改革者和繼承者,在行當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鬚生戲,從來不用戴髯口,因為他的鬍鬚比髯口還要瀟洒。也是該當有事——鄉里財主劉大爺喜得貴孫,大擺筵席。孫丙前去吃喜酒。同席者有一個名叫李武的,是縣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著公人架子,坐在首位。他大吹大擂著縣太爺的一切,從言談到舉止,從興趣到嗜好,最後,談話的高潮便在大老爺的鬍鬚上展開。

李武雖然是休假在家,但還穿著全套的公服,只差沒提著那根水火根子。他指手畫腳,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實鄉民,唬得個個目瞪口呆,忘記了吃酒。豎直了耳朵,聽他山呼海嘯;瞪圓了眼睛,看他唾沫橫飛。孫丙走南闖北,也算個見多識廣的人物,如無李武在場,他必然是個中心,但有了與知縣大老爺朝夕相處的李武在,就沒人把他放在眼裡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問酒,用白眼和從鼻孔里發出的嗤呼聲表示著對這個小爪牙的輕蔑。但沒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沒看到桌子前還有個他一樣,管自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大老爺的鬍鬚。

"……常人的鬍鬚,再好也不過千八百根,但大老爺的鬍鬚,你們猜猜有多少根?哈哈,猜不出來吧?諒你們也猜不出來!上個月俺跟著大老爺下鄉去體察民情,與大老爺閑談起來。大老爺問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鬍鬚?俺說,大老爺,俺猜不出來。大老爺說,諒你也猜不出來!實話對你說吧,本官的鬍鬚,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差一根就是一萬!這是夫人替本官數的。俺問大老爺,這麼多的鬍鬚,如何能數得清楚?大老爺說,夫人心細如髮,聰明過人,她每數一百根,就用絲線捆紮起來,然後再數。絕對不會出錯的。俺說,老爺啊,您多生一根,不就湊成一個整數了嘛!老爺道,小李子,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個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厭;樹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馬上就要墜落。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恆。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是天下最吉祥的數字,也是最大的數字了。為民為臣的,不能想到萬字,這裡邊的奧秘,小李子,你可要用心體會啊!大老爺一番話,玄機無窮,俺直到如今也是解不開的。後來大老爺又對俺說,小李子,本官鬍鬚的根數,普天之下,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三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夫人。你可要守口如瓶,這個數字,一旦泄露出去,那可是後患無窮,甚至會帶來巨大的災難。"

李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盤裡挑挑揀揀,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響,分明是在批評菜肴的粗鄙。最後,他夾了一根綠豆芽,用兩隻門牙,吱吱咯咯地嚼著,飽食後無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這樣子。劉大爺的兒子,就是得了貴子的那位,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豬頭肉跑過來,特意地把肉盤放在李武面前,用沾滿油膩的手,擦擦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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