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某日,她曾度過的幸福時光
可能是某人過世了,這裡正舉行某人的葬禮。那個廣場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以白色石頭切割而成的長方形墓碑。而頭戴深色帽子,身穿喪服的人們正聚集在那裡。在微微低頭站立的人們前方,有名身穿黑色長袍的神官對著墓碑獻上弔唁語詞,小聲的祈福聲滲入肅靜的廣場空氣里。
站在隊伍最後方的是一對身穿喪服、手牽著手的少女和少年。
真可憐……
聽說只剩下姐弟兩人了?
少女聽到人們的低聲談論,用力握住站在自己身旁、吸著鼻涕不斷啜泣的少年小手。緊抿嘴唇的她,視線落在地上。
兩個孩子今後該怎麼辦?
女兒長得很漂亮,或許可以送給哪戶人家吧……
大人們在肅穆喪禮進行中窸窸窣窣地說些不負責任的話。少女一臉怒氣,慢慢凝視著從肩頭流泄而下、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金髮。她大約十五歲左右,少年的年紀則應該將滿十歲,兩人都有一頭襯托著黑色喪服的顯眼金髮。
少女緊緊握住弟弟的手,彷佛要與全世界對抗似地拾起頭,以淺水藍色的眼眸瞪著正前方。
她以只有弟弟聽得見的聲音,彷佛要甩開他似地低聲說:
「我要去當兵,所以你自己要堅強。」
影像有如渲染開般消失不見,眼前只掛著一幅靜止的圖畫。那是一幅身穿貧窮農民服的女人們,正彎著腰在乾涸荒蕪的土地上耕種的圖畫。完全不見喪禮中的墓地,也全無少女、少年及身著喪服人們的身影。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後仰躺著。天花板上隱約浮現已經熄燈的裝飾燈輪廓。
她若無其事地用指尖把玩著自己的金髮,仰望天花板思索著。
剛才的畫面……那是誰呢?
※
席格利-祿位於中城的官邸里藏著一名美女情婦——這種流言似乎慢慢傳開來。其實這也算是事實,不過和人們所想的八卦徘聞可能有些差異。對方確實是美女,但同時也是一名人質,她和祿之間並沒有男女私情(再加上一開始祿就對外宣稱單身,所以就算有情婦,應該也不要緊),況且那名女性非常任性蠻橫。
祿只交代神官要讓她開心,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完全不關心那個女人,宮邸就真的任由那女人隨便亂搞。若她有心,或許真的會跑掉,但還好她完全賴在席格利的宮邸里。
那一天,神宮抱著兩、三個衣物盒,來到了席格利的官邸。
「辛苦了。」
從治安部借調過來、負責監視的教會兵,有感而發地對他說。
「情況如何?」
「一樣。」
「還是一樣嗎?」
「是的。」
神官和監視的教會兵相互點頭,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
「我要進來喔!」
他用祿交給他的二樓房間鑰匙,單手重新抱好衣物盒,隨便打聲招呼後就開門了。立在房間正中央的穿衣鏡前,正在搭配衣服的她回過頭。
一看到神宮的臉就說:
「真慢!」
「對、對不起。」雖然他心想: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呢?但因為自己個性軟弱,不自覺地就先道了歉。
她的房間(不知何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她的房間)簡直就像經過烽火延燒的戰場遺迹,慘不忍睹——床上、地上全都是新衣服和打開的衣物盒,絕無半點誇大,真的是連腳踩的地方都沒有,甚至連酒瓶也是扔得一地。「你幫我買回來了嗎?」赤足跑來的她不由分說地把神宮抱著的盒子一把搶走,跳回床上開始興奮地撕開包裝。
「對、對,就是要這樣的,要搭配這件洋裝,就是要這種設計簡單的!」
她從盒子里取出的,是神宮按照她的指示,竭盡所能地四處搜尋才買到的黑色漆皮細跟高眼鞋。她雙手分別拿著左右兩隻鞋子,舉到眼前,然後似乎不太滿意地歪著頭。
「嗯,跟再高個一點五公分就無可挑剔了,不過算了,我妥協。你的品味還算不錯,可以交到不錯的女朋友喔!」
「謝了。」
神官帶著嘆息回答,總之對於能獲得認同鬆了一口氣,但是不知自己為何必須向她道謝而感到懊惱。她立刻把新鞋拿到穿衣鏡前,開始搭配身上穿的黑色洋裝,轉了一圈後看向他,擺出把頭髮往上撩的姿勢。
「如何?」
「欸?」
神官沒想到她會問自己想法,所以很緊張。
「啊、還好。」
「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滿地鼓脹起雙頰,所以神宮慌張地改口:
「很適合妳,非常適合。」
這並非恭維,金髮配上雅緻的黑衣十分奪目,光這樣就足以成為上流社會的晚宴主角。
她看起來只是一名中等(應該說非常)漂亮,普通(不過卻很任性)的年輕女性,但據說她是過去戰爭時殺了很多人的最強殺戮武器,也是「土魯斯大火」的元兇魔女,是連續被追捕八十年以上的懸賞賞金榜首……只能訝然無言的神官雖然不能跟她說:妳好歹像個殺戮武器的樣子吧!但總覺得她若不是出生在戰爭時代,人生應該會更不一樣吧!
「喂、喂!你不覺得這條裙子的衩要是能再開高一點就好了嗎?」
「啥?啊……」
神官被這麼一問,只是隨便應了句:「我怎麼知道!」他在心裡隱約想著:衩開高一點,當然再好不過了。
「可以借我剪刀嗎?」
「等一下我再拿來……」神官莫可奈何地垂下頭點了點。真累人……「至於耳環嘛,即使打了耳洞,也會立刻填滿而取不下來,所以我只能戴夾式耳環,不死人還真不方便呢——」她若無其事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同時跪趴在地照鏡子,開始搭配新耳環。大波浪捲曲的金髮配上黑色洋裝,再戴上紅銅色寶石的耳環,真是相得益彰,她就算不打扮也十分美麗,打扮起來更令人驚艷萬分。
她對著鏡子側著頭,看著掛在耳朵上的耳環,並好整以暇地問道:
「喂!琦莉還沒來嗎?」
「已經來了啊,她住在總部那裡。」
神宮不經意地回答到一半時,她卻突然停止動作。
「琦莉已經來了?」
她莫名不自然地轉過頭來再次問道。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或許最近就會讓妳們見面。」
當神官說出口的瞬間,「哇!」穿在她腳上的鞋子倏地飛到神官眼前,他連忙反射性地向後一仰,鞋子應聲撞到背後的門口。細跟高跟鞋差點刺穿自己的眼珠,他的心臟怦怦狂跳,剛才還以為自己會死。
「怎、怎麼了?」
「出去!」
想抗議的應該是神官才對,但她卻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出去!誰都不要進來!滾出去!」
「等、我……」
鞋子、衣服、衣物盒全都朝神官飛了過來,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趕出房間,身後的門啪答一聲被關上。心臟仍狂跳不已的他,敲了敲門叫道:
「為什麼趕我出來?怎麼回事?」
「閉嘴!不準進來!」
隔著門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剛才還很高興地任意使喚他,然而現在卻叫他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神官目瞪口呆地愣在緊閉的門扉前。
女……女人還真難懂。
※
那位獨裁者厭惡他們,
把他們放逐至滿是砂礫和荒野的行星,
前往行星的囚犯們,墾荒種麥。
從畫中傳出了歌聲,母親哄著一名不斷哭泣的嬰兒,抱著嬰兒的她就像宗教圖畫中的聖母般慈祥。不過聖母所唱的歌,是將讚美神的聖歌更改歌詞後的歌。那則古老傳說目的是回想開墾荒野真正有功的囚犯們。待命的侍女們聽到歌詞內容後皺起了眉頭,但她似乎並不以為意。
包裹著白色新生嬰兒服的嬰兒,仍在母親臂彎里哭個不停。母親溫柔地對嬰兒說:「沒有什麼好怕的喔,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妳看!可怕的人不見了,是小鳥來了喔。」母親指著空中,嬰兒的哭鬧便逐漸停下來,鼓脹起被淚水沾濕的雙頰,開心了起來。兩隻小手彷彿追著飛過來的東西似地,在空中輕飄飄地揮舞著。
輕飄飄地、輕飄飄地,嬰兒稚嫩的雙手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空中飄來飄去。
然後用那深沉漆黑的眼眸——愣愣地看著她。
妳背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