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愛麗絲·鏡城殺人事件 第一章

下午三點之後,雪花紛紛飄落。

水泥澆築的碼頭上,並排放著幾台報廢的發電機。碼頭緊鄰沙灘,沿岸一帶沒有任何能便利行人的燈台或照明塔。漫天雪幕和陰沉蒼穹之下,沙灘隱隱透出一絲寂寥。唯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沙間插著的一小塊鐵板,但它也即將消失在這慢慢飄積的大雪中。鷲羽從碼頭走到沙灘上,撿起這塊鐵板,發現其表面似留有些許字樣。

一九六八年

切割之時……

鐵板看來年代久遠,被鐵鏽腐蝕得破爛不堪,表面凹凸不平,只能勉強辨出上面的字,而且從中間開始,文字就完全不見了。四周的圓形螺絲孔也已經被腐蝕得失去原形,放在手中輕輕一動,鐵板就寂靜無聲地斷成兩半。其中一半掉落在腳邊的雪地里,鷲羽遂把手中的另一半投進海里,繼續爬上碼頭,以迎接即將到來的船隻。

船慢慢靠近碼頭。甲板上擺著兩台巨大的起錨機,鋼纜前疊放著黑色的漁網,甲板中間的航海燈在雪霧中隱約閃爍著微弱光芒,微光在船艙的窗玻璃上反射,使人看不清裡面的情況。靠岸後,船艙里走出了三個男人,連踏板都沒搭好就直接跳上碼頭。最後出來的是一名女子,正當她煩惱著該如何跳上碼頭之際,幸蒙一位男性援助,總算成功下船。他們轉身對著船輕輕揮了揮手,那船便離開了岸邊,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大海裡面。

「大家好!」

鷲羽向他們打招呼,太寒冷了,嘴唇都被凍僵,連個像樣的問好都無法做到。不過,他的聲音似乎傳進了對方的耳朵。

「哦,辛苦啦!」身材最矮小的男人單手向他揮了兩下,「這小島還是挺不錯的嘛。」

「確實是不錯的小島。」

「哪裡不錯?」

他訝然反問鷲羽。

「剛才您說的。」

「那只是客套話啦,之所以會說不錯,只因我是初次踏足此島罷了。你是城堡里的人嗎?」

「我不是。」鷲羽慌忙擺了擺手,「我和大家一樣,是偵探。這座島上預定會有八位偵探抵達,但負責招待的人卻只有兩位。」

「哦?」

「我叫鷲羽,從橫濱來的。」

「我叫觀月。」

觀月的手依舊插在大衣的口袋裡,態度傲慢地答道。其外表跟口吻頗不相符,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年幼的高中生。身材不算很高,穿著一雙稍稍嫌大的黑色長筒皮靴,和他的身材極不相稱。他那墨黑的眼眸定定看著鷲羽,須臾,他開口問道:「想要多少?」

「啊?」

「給你小費,收好了。這麼冷的天,你是特意來迎接我們的,對吧?從你的臉色和雪地中留下的腳印看來,大概等了三十分鐘左右吧?順便一提,那城堡的位置我知道,所以不需要你來帶路。只要順著路往北走,就行了吧,想來不會難找。這鬼天太冷,我就先走一步了,再會。」

觀月把灰色的皮夾放進口袋,為了防止頭髮被雪弄濕,又把身上粗呢大衣的帽子戴在頭上,沒再望鷲羽他們一眼就徑直走了。鷲羽張著嘴,啞然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只見觀月在中途停下腳步,很有興趣地打量著路邊放置的巨大機器,旋即又抬腳上路,最終消失在森林深處。

鷲羽依然默默望著手中一張摺疊整齊的一萬日元。

「別太在意了,鷲羽君。」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很不是滋味地說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啊!」

「真讓人為難呢。」鷲羽放下緊繃的神經,嘆道,「您和那位先生是熟人?」

「沒有,沒有,只是在新幹線上碰到的。實際上,這男人相當敏銳,我一打開時刻表,他就知道我的目的地和他一樣,因此便結伴上路了。給他買了件二百五十塊的大衣,他居然給了我一萬塊!倘若他不是個有錢人的話,那就一定是個完全不會計算的傢伙。」

他苦笑著說道,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凝結成朦朧的白霧。他那近一米八的高大身材和觀月相映成趣,他穿著一件雙排扣寬腰帶的厚短大衣,簡直能安然度過冬夜的塹壕戰。他的年齡是三十五歲上下,臉上的邋遢鬍子似乎久未整理,身體非常結實,只需往上風口的位置一站,飄雪和大風就會直接從鷲羽身邊穿過,完全不會撞到後者身上。

「我是從東京來的古加持,這兩位是?」

「我叫無多,她叫入瀨。」古加持旁邊的男人首次開口,「初次見面。」

「啊,您好,初次見面。」

鷲羽低頭重新打了招呼。

無多和入瀨看來都只有二十歲左右,和鷲羽相差無幾。兩人都不太愛說話,自下船之後,無多便一直面無表情,默然看著大海;入瀨則始終站在無多身旁,滿臉不安地環視著這一帶。她頭上斜斜戴著的那頂白色毛線帽子非常合適,彷彿怕帽子被風吹走,她用戴著手套的右手輕輕扶著帽檐,臉頰因寒冷而泛紅,還微微有些發抖。她肩上有些許積雪,卻因身穿白色大衣之故,不太容易辨別。從無多和入瀨偶爾親密靠近的樣子來看,兩人的相識恐怕不是一天兩天。

「剛才那位觀月是從關西來的,據說是位挺有名的偵探,展開調查和推理前先用財力解決事件。我以前曾耳聞他的大名,但碰面倒是首次。」古加持望著觀月走進的那片樹林,「如果他不說話,倒是個挺可愛的傢伙。」

古加持放聲大笑,無多和入瀨依然望著別處。

「還是先去城堡里吧,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鷲羽領先走了。積雪使水泥碼頭變得很滑,一個不慎就會摔得四腳朝天。他邊提醒後面跟著的古加持他們,邊走上一條上坡小路。這條路蜿蜒曲折,有若蛇行,但幸好沒有岔路,故確如觀月所言,不是一條難走的路。地面上留有觀月的腳印,積雪細細軟軟,鋪了薄薄一層,踩到上面便發出嘎吱嘎吱的微響。一群不太常見的白鳥齊齊向東而去。古加持見狀,嘟囔了一句:「有白鳥。」而無多和入瀨則停下來仰望天空。一伙人就這樣停留了幾秒鐘的時間。

「入,要扔下你嘍。」

無多對入瀨說罷,轉身就走。離海岸線越遠,道路兩旁的樹木就越多。幾乎全是杉樹、松樹之類的針葉樹,所以,儘管此時是皚皚寒冬,那一片幾近不祥的濃綠依舊遮天蔽日。眼下,那些濃綠換上了大雪準備的白衣。偶爾會聽到一些積雪從枝葉上滑落的響動,亦能見到被雪堆生生壓斷的若干枝丫。

「鷲羽君。」背後響起古加持的聲音,「從剛才我就很奇怪了,這些是什麼機器?」

古加持站定,指著小路右邊那不知何用的機器。說是機器,其實更像是巨大的水閘門——陸地上孤零零放置的水閘門。相當厚重的鐵板似可上下活動,鐵板兩旁以兩根粗大的四角柱子支撐,但四處都找不到水閘門必備的開關閥,反而柱身上有個類似控電板的東西。若未看到操作控電板或配線這些東西的話,他是不會如此斷然地稱之曰「機器」的。這東西大概放置了頗有一些年月,整個機體銹跡斑駁,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有崩毀倒塌的危險。

「我看這像個機械水閘,具體是何物就不太清楚了。要說這裡以前有水路的話,真是讓人難以想像,而且這種莫名其妙的物體在島內似乎還有幾個,碼頭那裡還放置著破舊的發電機呢。」

「看著的確是古董級的!」古加持觸摸著控電板的周圍,「陸地上放置的水門?挺像是杜尚風格的小便池——《泉》[1917年,美籍法國藝術家杜尚將從商店買回的一件小便池題名曰「泉」,送至紐約獨立藝術家協會舉辦的展鑒會上,該作品引發了持久的解釋學喧鬧,後被英國專業媒體評選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品。]嘛。」

「藝術作品?」

「嗯,但完全不覺得有何美感,倘若動機不是藝術的話,就很可能是戰敗的遺留物了。朝鮮戰爭時,有傳言說這座島是秘密補給基地,不知道是不是那時留下的遺迹。」

「基地?」

「對,剛才送我們過來的那條捕魚船上的老爹雖未明言,卻隱隱透有此意,當地的漁民都不會接近這座江利島,這是從朝鮮戰爭開始時就出現的不成文規定。朝鮮戰爭是一九五〇年爆發的,距日本太平洋戰爭的失利足足五年,換句話說,這是日本以國憲法強調永不參戰之後爆發的戰爭。當然,日本沒有明確表明參戰之事,但當年其背後有美國這個國家握著傀儡線,他們執意開戰,日本必須協助。表面上是冠冕堂皇,宣布永不參戰;實則因戰爭之故,把全日本的國土借給美國!日本的這種態度,恐怕至今都沒有改變。朝鮮半島在北緯三十八度線內,北有蘇聯和中國的援助,南有聯合國軍隊的支持,但這支軍隊只是打著聯合國軍的旗幟,縱然說是美軍亦不為過。在這種局勢下,日本不得不扛上補給基地這個任務。但對內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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