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月村真由。第一個月村真由。」
那微弱的聲音,只勉強震動了峻護的鼓膜,隨後便輕易消散在乳白色霧氣的另一端。
地點是二之宮家,細心種滿了嫩綠綠草坪的前庭里。
死斗的傷痕仍血淋淋地留在現場,峻護只能在心中反芻那一句無法理解的話語究竟是什麼意嗯。
「第一個月村真由」。
所謂的第一個,到底是指什麼?
應該沒有第一個或第二個的分別才對。待在眼前的,肯定是峻護再熟悉不過的少女——月村真由。
她是患有男性恐懼症的夢魔。
她是前些時候才來到二之宮家的女生。
她是和峻護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同居人、在神宮寺學園的同學、峻護保護的對象;有時候顯得內向又慌慌張張,卻充滿魅力的一名少女;她肯定就是峻護好幾次挺身保護的對象,任誰都無法取代。
她是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的「月村真由」。
可是,她為什麼要說自己是「第一個」?
……峻護當然明白她這樣說的理由。
為了多少緩和一些現場緊繃到極點的氣氛,這是她故意開的玩笑。
真拿她沒辦法,苦笑的峻護心想。
現場的氣氛確實非常惡劣。
直到剛剛,峻護和真由才跟名為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這位強大無比的對手,合力演出了一場盛大的全武行。雖然說這場死戰暫時收了尾,但先前的過程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賭命之戰。
現場的殺氣至今仍揮之不去,為了將真正的平穩與尋常帶來這裡——只好開個笨拙的玩笑,即使硬拗也得耍寶了。
所以峻護帶著笑容這麼開了口:
「……哈哈,你說什麼啊,月村?這種玩笑真不像你會講的。老實說實在不有趣……但是謝謝你這麼體貼。多虧你開的玩笑,我覺得稍微放鬆了一點,畢竟剛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全身上下還是滿緊繃的——」
「…………」
然而……
真由什麼話都不肯說。
不對,她連峻護這邊都不願意看。
她咬住嘴唇,眉心間透露出苦澀,目光彷彿頑固地在迴避著什麼。
真由的臉像一張全白的紙,好似隨時都會暈倒——同時身體還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告訴其他人,她沒辦法在這裡多待一秒鐘。
峻護說不出別的話了。因為他一直有一股直覺。
他背後從剛剛開始便汗如雨下,令人厭惡的汗水。
那股直覺正不停地叫喊:月村真由講的是如假包換的事實——字面上所能聽到的意義,就是她想表達的。
但就算事實如她所說,這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
「第一個月村真由」指的是什麼意嗯?
照她這樣講,簡直可以解讀成另外還有「第二個月村真由」不是嗎?
而且峻護眼前的「第一個月村真由」,和他認識的真由根本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但是既然對方表示自己是「第一個」,就表示她才是原本的月村真由。這樣的話,峻護熟悉的那個月村真由到底又是——
就在這時候……
真由原本像貝殼一樣緊閉的嘴巴,微微張開了。
「——」
「咦?」
峻護覺得她好像說了什麼。
但那聲音實在是太小太小,而且微弱。
「抱歉,你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可以再說一——」
「對……不起。」
「…………!」
峻護倒抽了一口氣。
那句話只有短短三個字。
但裡頭塞滿了悲哀、絕望以及賠罪——還有拒絕的意嗯。
「你說對不起,是指什麼事?這究竟是什麼意——」
當峻護想確認那句話真正的意嗯時,月村真由已經轉了身。
她直接走了。
並不是回二之宮家裡頭。
也不是回到峻護身邊。
即使不知道她要去哪,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她想去這裡以外的其他地方。
月村真由打算離開。
「等……等一下,月村!你到底要去哪裡?」 峻護沒有得到回應。
眼看那格外渺小的背影,正逐漸地遠離。
「月村你等等——」
「別叫她了。」
一道凜然的聲音,在籠罩著朝霧的庭院里響起。
開口的是之前一句話都不說,只默默觀望事情發展的希爾黛——希爾黛嘉德?馮?哈登修坦。
「就算你現在留住她,恐怕也不會有好的結果。讓她去吧。」
「可是——」
「要是你追上去,說不定那傢伙會咬舌自盡吶。現在先別管她吧。」
「…………」
被人用始終冷靜而淡然的態度這麼指正,峻護噤了聲。
希爾黛的指正恐怕沒錯。
因為真由背後散發的某種無奈,確實會讓人這樣想。
「唔——」
她的背影正逐漸遠離。
每過一秒,便與峻護伸手能及的範圍離得更遠。
峻護沒有追上去。
他不能追。
這項事實並不是靠理性體認到的,而是靠直覺。
但是……
(我不能……讓她走。)
峻護強烈地這麼認為。
不能讓她走。
因為真由為了救他,剛剛才跟希爾黛戰鬥過,渾身上下應該已經變得不堪一擊了。
就算沒經歷那場戰鬥,她身上慢性精氣不足的毛病,也已經瀕臨極限。即使有時間靜養也會遭遇生命危險。
但她居然沒有先療傷、也沒讓身體休息,就打算跑去某個不知道的地方。
這種情況下,峻護就算用拖的、用求的,也一定要阻止她!
「月村——」 就在峻護打算衝出去的瞬間。
「——唔!」
他的視野突然扭曲了。
不只變得扭曲。視線所及的景色,簡直像冒出雜訊似地朦朧起來。腿軟的他使不上力。
想踏出一步的瞬間,峻護的腰便癱軟了,整個人難堪地趴在地上。
「別逞強。」
冷酷的聲音再次響起。
「自己處在什麼狀況,你也不是不懂吧?」
希爾黛說的對。
峻護剛和金髮公主上演了一場死斗。期間他被打飛的次數,要去細數都嫌蠢,他的體力早就瀕臨極限了。雖然峻護勉強哄著自己一路撐了過來,然而他現在大概連拿起一根筷子都有困難——那場死斗造成的消耗就是這麼嚴重。
「畢竟余在狠狠教訓你的時候,只有留手到不會死人的程度而已。如果你再逞強下去,就算再怎麼耐操也會影響到性命。既然余會成為你的妻子,就算用蠻力也得阻止你才行。」
如此說道的希爾黛帶著苦笑,同時卻也散發出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照這位公主的性子來想,她八成會說到做到。
但那又怎樣?
真由也和峻護一樣,渾身上下都慘兮兮的。不對,她的狀況應該還更嚴重。明明如此,峻護怎麼能難看地趴在這裡,靜靜地什麼都不做?何況只是讓希爾黛念了幾句,他就會罷手嗎?
而且有一股惡劣得令人無可奈何的預感,正撲向峻護心頭。
自己或許再也見不到真由了。這股預感既恐怖又不祥,卻帶有十分逼真的味道。
不能讓她定。絕對不能讓她離開,不能讓真由離開。非得追上去才行,非得將她留下來
才行——
「……話雖如此,余大概也用不著阻止你吶。」
金髮公主說的話一直都是對的。
這時候果然也是。
違抗了身軀主人的意志,所有稱得上力氣的力氣,正不斷從峻護的身體流失。他沒辦法阻止能量流失,也無法將其留住。
(可惡!可惡!可惡——) 在朦朧的視野中,峻護勉強能捕捉到真由的背影。
一面咬緊了牙關,他心想:你到底是誰?我認識的月村跑去哪裡了?為什麼你要從我面前離開?那一句「對不起」……是什麼意嗯?
……峻護不記得自己是在哪個瞬間放開意識的。
在最後,他只看見了那道背影離去時流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