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我和糖果子彈獨處

「小渚,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我搖搖頭。

友彥淡然的開始說明:

「那是一種被綁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狀態。命名是來自實際發生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

友彥突然以沉穩的聲音談起綁架的話題。

森林被朝露濡濕,在一片寂靜中,微微地感到寒冷。陡滑的斜坡很難走,羊齒類植物和樹根糾結在一起,偶爾會絆到腳差點摔倒。白色的朝陽自森林上空灑落陽光,潮濕的空氣顯得十分靜謐。

不穩定的,清晨的味道。

十月四日清晨——

友彥邊走又繼續說到:

「遭到綁架的被害人,被奪去了自由、也被奪去了思考,就這樣和犯人一起在窄小的密室中生活數天……」

「嗯……」

走入長滿青苔的獸徑,我和友彥兩人加快速度,以規律的步伐前進。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友彥的解說,哥哥澄靜的聲音令人感到清爽。

「小渚,譬如宗教團體或是自我啟發研討會,還有企業的新人研修之類,這些都是類似的活動,只要思想被掏空,腦袋就會變成空的器皿,這時就能大量倒入新的思想,充滿容器的每個角落。宗教的教義、全新的自我觀點,或是對企業的忠誠心等等……」

「嗯……」

「而在綁架事件中,被害人對犯人的同情或忠誠心就是這種情況。在長時間被束縛的情況下,被害人被救出後反而轉向支持犯人,即使在法庭上也不斷發表包庇犯人的言論。」

小鳥啾啾地叫著。

朝陽一點一點地降臨這座森林,四周逐漸亮了起來。空氣中開始飄散土壤與剛剛開始腐爛的落葉味道,萬里無雲的天空一片清澄。

「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中,遭到恐怖份子綁架的富家千金就這樣行蹤不明。數年後,她成為恐怖份子的一員大肆破壞,那行為正好被監視攝影機拍到,傳送到世界各地,造成莫大的衝擊。」

「嗯……」

我並不是很明瞭友彥在說什麼,不解的偷覷著他的臉。山路愈來愈陡,我心裡明白,我們已經快到那個地方了。

友彥的表情逐漸遠離那個優雅而美麗的貴族;每往蜷山頂走一步,友彥也隨之產生一點變化。友彥自己沒注意到這點。

他繼續說道:

「我認為孩童虐待事件中的被害人,也就是孩子們,他們也應該被分類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癥狀里;長時間的軟禁,加上受到虐待的生活,而加害者是自己必須去愛而且應該愛著自己的雙親。結果呢?他們變得比沒遭到虐待的正常孩子更激烈、更悲傷、更眷慕父母。他們不認為父母是錯的,有些人甚至會責怪自己,因此要發現真的很困難。因為大腦運作的錯誤,讓他們對無情的雙親產生強烈的愛情,悲劇正是由此產生。」

我獃獃抬頭望著友彥的側臉。

啾啾啾……小鳥依然在遠處的樹枝上叫著。

森林又濕又昏暗,青苔遍生。

「唔嗯……」

我點點頭。

似乎……可以了解友彥所說的意思。

小鳥又啾啾啾……鳴叫了起來。

我沉默地繼續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想了一下,又走向前,又想了一下,接著小聲回應友彥:

「哥……」

「嗯?」

「哥哥在說誰,我懂了。」

從那天起,自從在蜷山看到被分屍的狗屍體而嘔吐不已之後,我即使在學校遇到藻屑,也僅是無精打採的打聲招呼,和她稍微保持距離。不是藻屑做了什麼壞事,也不是對藻屑生氣……簡單說來,就是「遷怒」吧。

我從未對母親、哥哥、朋友提過,但事實上我對自己的遭遇相當不滿,而那種不滿,或者該說不幸,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的個性特徵,也就是我給人的印象。我是不幸的、我很可憐,這些想法支撐著我,還影響到我對未來的打算。

對於一直禁錮在這種不幸觀點中的我來說,搞不好比我還要可憐的海野藻屑——一生下來就被賦予那樣怪異的名字,父親是知名歌手,長得相當漂亮的孩子——她的存在威脅到我內心的某個部分。雖然那並非藻屑的錯。她仍然是個怪孩子,仍舊咕嚕咕嚕地喝著礦泉水,偶爾會有學弟、妹,或其他班的學生聽說海野雅愛的女兒在我們班上,因而跑來我們教室張望並小小聲的說:「長得真漂亮。」不過藻屑仍舊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大概每隔一天,正要回家的我,背部會遭到她丟過來的礦泉水寶特瓶攻擊,等藻屑一走近,我便將瓶子遞給她,轉身繼續往前走。這樣的場景不斷重複上演。就這樣,九月結束了。某天放學後,藻屑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結果我遞迴她的寶特瓶。然後又一次,使盡全力對著轉身離去的我的背部,擊出甜的過火的子彈。

「山田渚,暴風雨要來嘍。」

「……不會來啦。」

我頭也不回的說。藻屑認真了起來,拖著她的腳努力跟上說道:

「真的要來了。十月三日傍晚開始到隔天早上,大暴風雨要來了。氣象預報沒提到的暴風雨,十年一次的暴風雨要來了。船會沉沒,海岸線會歪斜,我的夥伴會從世界各地的海洋回到這裡,因為我是公主……」

我滿臉憤怒的回頭怒吼,藻屑嚇了一跳,小聲說著:「為什麼要生氣,山田渚?」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不想向她解釋;我父親真的跟船一起消失的事情,竟然被她拿來當作說謊的題材,這種沒神經的行為對我而言是多麼大的傷害。我想就算和藻屑說了,她也不會了解,所以我不說。可是,當我看到藻屑她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卻仍扭扭捏捏繼續射擊糖果子彈的那張臉,竟讓我莫名產生「啊啊,她是我朋友」的想法。我背對著她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後回頭,藻屑正像個孩子般抽抽噎噎的哭著。於是我開口:

「喂!要不要一起去照顧兔子?」

「……………………要!」

藻屑叫著回答,拖著腳跟上我,喀答喀答喀答,跑到我面前緊急剎車,然後開心得一臉微笑。

在兔子小屋裡,藻屑懷疑的眯起眼來,盯著大口大口咬著高麗菜的白色兔子。她看著我打掃的樣子跟著學,結果不斷翻倒、跌倒、把制服弄髒,最後她抱住頭「啊啊……」

「怎麼了?」

「兔子是很可愛,可是好臭喔。」

「你呀,人類不也一樣?就算再怎麼可愛,只要不洗澡就會變臭啊。」

「唔……」

「不過友彥……就是我哥,一個禮拜只洗一次澡卻完全不臭喔。」

「那是怎麼回事?好厲害的哥哥喔!都不會臭。」

「完全不會臭,甚至還散發著清涼感呢,就像王子那樣。」

藻屑一邊盯著毛茸茸的小白兔,一邊點點頭。接著仰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和看著兔子時一樣安穩。

「原來山田渚很喜歡照顧兔子啊。」

「嗯。」

「也喜歡照顧哥哥呢。」

「唔、嗯……」

「山田渚是飼育股長。」

我心裡亂鬨哄的。之後,我不發一語的使勁打掃。兔子們完全不在意我的一舉一動,繼續拉屎、吃紅蘿蔔、在角落打盹。

全部結束後,我站起身催促藻屑一起走出兔子小屋。藻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鎖上轉盤式的數字鎖。

「話說回來,藻屑。」

我邊上鎖邊說。

「友彥識破你的手法嘍。」

「手法是指?」

藻屑不解的問道。

「就是你變成泡沫消失的手法。」

「變成泡沫就是變成泡沫啦,山田渚。」

「才不是呢,是你動了手腳。友彥說你很厲害呢,他似乎很喜歡你喔。」

「我才不中意他!什麼嘛?」

藻屑不知是憤怒還是嫉妒,滿臉通紅、激憤的踢飛腳邊的小石頭。我笑著說:

「心理誤導。他說你用了心理上的詭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藻屑笑了起來。

她一邊仰頭大笑,一邊拖著腳走出校門。鏗……棒球社發出的擊球聲以及叫喊聲在校園中央響起。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轉頭看去,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球衣、腳上踩著釘鞋的小平頭男子一直看著這裡,是花名島吧。雖然我不曉得,但胸口卻傳來一陣刺痛。

藻屑邊笑著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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